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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9月13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返回首页
阎晶明:我所做的事,就是不想鲁迅被曲解
  《鲁迅还在》
  阎晶明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阎晶明读鲁迅读了三十多年,却不敢以“研究者”自居,他在中国作协工作,业余时间研读鲁迅,写的关于鲁迅的文章,有论文的精密,却没有论文的学术架子,在学界和读者当中有着广泛影响。

  鲁迅形象在上世纪90年代经历了由神到人的翻转之后,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过度人间化、甚至庸俗化谈论鲁迅的现象。2016年,鲁迅逝世80周年,中国现代文学馆开了一个研讨会,很多鲁迅研究者对所谓反鲁、贬鲁、抑鲁风潮都特别愤慨,阎晶明发言时说,研究者不能只是在学术同道当中表达不满,而应将这种不满转化成实际行动,让更多人了解、理解鲁迅。

  大概从2008年开始,阎晶明有意识、有计划地撰写一些关于鲁迅的文章,他避开常规的研究视角,从鲁迅的生活日常,譬如鲁迅的吸烟史、疾病史、城市居住史等出发,推想和探寻作为整体的鲁迅精神,希望为读者绘制出一幅生动的、可亲近的鲁迅画像。这些文章先后结集为《鲁迅还在》《鲁迅与陈西滢》《须仰视才见》三本书出版,从多个维度分析鲁迅对中国、中国人的意义。反对神化,反对刻意贬低。其间矗立的鲁迅形象依然高大,须仰视才见,但仰视确实可见。

  今年,阎晶明又完成了关于鲁迅的第四本书《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即将付梓。阎晶明提到,他在今春疫情之下开始写这本书期间,注意到B站出现了根据鲁迅最为晦涩难懂的作品《野草》改编的摇滚乐,观看量惊人。这是鲁迅生命力、活力的体现,是鲁迅能够不断产生当代性的体现。鲁迅的杂文传统,在新的文化空间,以新的载体和形式复活了。

  “鲁迅还在,他是一个常人,却又为所有常人思考命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振奋之余,他更感到有责任正本清源,向大众传递真正的鲁迅思想、鲁迅精神。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陈曦

  须仰视才见,但仰视确实可见

  读品:您从事文学组织、文学服务工作,“业余”研究鲁迅。您是怎么走上鲁迅研究道路的?

  阎晶明:我不是专业的鲁迅研究者,更不能说是鲁迅研究专家,鲁迅研究专家是有特指的,以高校、社科院、鲁迅纪念机构为主。我在作家协会工作,主业是中国当代文学,我写得最多的是中国当代文学、艺术评论。就鲁迅研究而言,确实有点业余的意思,这个“业余”是指职业状态。我是学中国现代文学出身,1983年到1986年读研,专业是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从那时起到现在差不多有30多年的学习史了。最近这十几年,我对鲁迅的学习、阅读有些新的认识,陆陆续续写了一些文章,也谈不上研究,但是我坚持研究的态度、随笔的写法,不是高头讲章、严肃论文,但态度是严肃的。

  读品:但凡做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都绕不开鲁迅,关于鲁迅的文字实在太多,您的鲁迅研究有何特点?在我看来,您特别注意从细节、从生活日常入手,呈现出一个平凡的常人的鲁迅形象。

  阎晶明:鲁迅研究取得了丰富的成果,但依然有很多空间需要添补。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和最高峰,他对此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包括改革开放40年新时期文学,都有直接间接、潜在显在的影响。今天谈鲁迅的意义和价值,应该突出当代性,突出鲁迅思想和精神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重要启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诉求。

  另外,我觉得鲁迅研究在鲁迅形象的还原方面做的工作还是太少。他的形象要么很高大,要么被说成另一个极端。这种争议,鲁迅在世的时候就存在,这些年似乎更严重了。我希望还原鲁迅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基本面。我在探讨鲁迅的吸烟史、鲁迅的城市居住史、鲁迅与酒的关系、鲁迅的疾病史的时候,首先是对各种材料、说法进行完整的厘清、辨析,我发现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其实与鲁迅的思想、创作、精神世界都是有关联的,我想努力呈现二者之间的关联度。但又自觉避免八卦式的、戏谑化的写法。我想亲切温暖地进入鲁迅的人生世界,但出口又是严肃的。我认为在一定程度上我还是达到了这种目的,引起了读者的关注、评论。

  复旦大学的郜元宝教授有一个看法,他说上世纪90年代,鲁迅形象有过一次从神到人的翻转,几乎解构了鲁迅的伟大与深刻。他认为我的文章对鲁迅形象进行了又一次翻转——反对神化鲁迅,但并不因此刻意矮化鲁迅;从细节出发,但并不局限于把玩细节,而是由此推想作为整体的鲁迅精神。鲁迅形象仍然高大,须仰视才见,但仰视确实可见。这对我是一种鼓励,但确实道出了我们共同面对的课题。

  举个鲁迅与酒的例子。鲁迅烟瘾极大却不嗜酒,但酒在鲁迅文章里出现的频率却比烟要高,在我看来,酒在鲁迅笔下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虚拟的存在,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特别是在他和许广平之间的通信(《两地书》),许广平通过说“少喝酒”“不喝酒”表达一种关心,鲁迅通过“没喝酒”“喝得少”来体现对这种关心的呼应和承诺。包括鲁迅参与宋庆龄邀请萧伯纳会餐这件事,衍生了很多故事,每个故事都被加入了个人化的判断,或者是被人出于个人目的利用了。我所做的事,其实就是不想让鲁迅被一些人刻意地去利用。

  读品:您对缺乏学术依据的贬鲁、抑鲁有过批判,但您也提到鲁迅研究的总体思路已经陷入根深蒂固的理论框架之中,很难有所突破,所以那些只会引用陈旧话语的专家,与贬鲁者相比,也并不更加高明。如何才能打破这种研究的范式或框架,以全新的方式进入鲁迅的世界?

  阎晶明:鲁迅研究取得了很多成果,但总体上理论框架也好、话语体系也罢,确实有点陈旧、重复。有些闪光的想法、感性的认识,非要用论文的架势来做的时候,也被湮灭了。为什么日本的鲁迅研究在中国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就是因为他们每个人操持的观点、角度、话语都不一样,读起来既扎实又客观,同时还不失感性,我们的学术研究在这方面欠缺一些。

  鲁迅的批判过时了吗?

  读品: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鲁迅的言论似乎能够被不同历史时期、被不同人群甚至是意见相左的人群引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阎晶明:为什么中国作家只有鲁迅可以“语录”?为什么鲁迅语录可以按照任何时代的政治要求、文化氛围来编辑——既可以在这个时刻引用,在那个时刻也可以引用;这个历史时期可以引用鲁迅的话说一个道理,另一个历史时期可以用同样的话再说另一个道理?这绝不纯粹是一个文学问题,甚至也不是一个政治问题,在极致层面上,这是一个语言学问题。鲁迅杂文之所以在今天还有活力,就在于它的语言从来不是像新闻语言一样,它总是就其一点还要涉及更大更深更广泛的话题,这使它的话语极具模糊性、流动性、不稳定性。所以同样一句话,既可以编到这个话题里,又可以编到那个话题里,似乎都有道理。这就是他和一般作家不一样的地方,他是非常丰富复杂的。鲁迅是专注解剖国民性的,他讽刺批判、他“骂人”,也不是只骂一个人,而是通过骂一个人,骂与其类似的很多其他人,类型化了,这就变得很复杂了。

  读品:包括今天,鲁迅的表情包、段子是最多的。鲁迅的传统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新的文化空间里一下子复活了。

  阎晶明:互联网时代,鲁迅形象的社会化程度正在快速提升,表情包、段子层出不穷,B站还出现了根据鲁迅《野草》改编的摇滚乐,这是鲁迅活力、生命力的体现,是他不断能够产生当代性的体现,这些新的载体,使得鲁迅成为中国人文化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们今天的环境发生了变化,没有谁要求你只读鲁迅,但鲁迅的魅力还是最大,即使让公众自主选择,谈论最多的仍然是鲁迅,当然这个过程中可能有不准确甚至曲解的地方,这就需要研究者更有说服力的论点去匡正。我今年完成了一个写作,专门对《野草》进行全面的研究,写了十六七万字。《野草》全书只有两万字,但确实是非常丰富、深邃、广博的精神世界,值得我们认真去梳理。所以我对今天的年轻人借助鲁迅作品中最难读懂的《野草》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情感,完全能够理解。

  读品:鲁迅终其一生都在致力于国民性的批判和改造。您认为鲁迅的启蒙事业完成了吗?他的批判在当下过时了吗?今天还需要启蒙吗?

  阎晶明:至少可以说一点,鲁迅对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国人国民性的分析和批判,他所指出的问题和缺陷,有很多在今天还没有完全解决,也没有达到彻底的理想的境界。从这个层面来说,鲁迅思想在启蒙的意义上依然有价值。当然,也不能把鲁迅在100年前的批判照搬到今天,这也不合适。但他的很多观点,我觉得不仅仅是对一个历史时期有作用,他所指出的民族的、人性的不足和缺陷,也不是在一个历史时期就能实现现代性转换,得到彻底根治。鲁迅思想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其强大的现实性,在于他对民族性格的根性剖析具有长久的“当代性”。

  今天的作家向鲁迅学习什么

  读品:您说“鲁迅之于中国文化,比起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文化,价值、意义、重要性或许更高更大”。

  阎晶明:鲁迅是一位作家、文学家,但他的意义远远超过文学。我们称鲁迅为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这个定义是完全准确的,也就是说鲁迅的意义和价值并不仅仅在文学范围内。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来说,更重要的是一个文学家、戏剧家,而鲁迅所承担的任务和使命,很多时候不一定是通过文学作品来体现的,他的文章和社会实践远超这个范畴。

  读品:鲁迅还适合今天这个时代吗?

  阎晶明: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的书名就是“鲁迅还在”。这种“适合”“适应”可以从多个角度来理解。你用“时代”这个词,其实鲁迅的小说杂文都是从时代的需要出发来做的,从这点来说,今天的作家是不是都能像鲁迅一样自觉地跟自己的时代结合?这是值得我们反省的地方。鲁迅在小说《药》的结尾,为烈士夏瑜的墓上“平添了一个花环”,这实际上是鲁迅的“创造”,并非实有,他想表达的是,还是有人对革命者的付出表达敬意。这种细节描写的用意,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就叫“遵命文学”,这个“遵命”不是遵某个长官之命,而是遵时代之命,他不能把所有人写成愚昧的、麻木的,他要给人以希望。

  我们知道鲁迅作为一个小说家,他还有很多创作上的想法、抱负,他一直想写一部关于杨贵妃的长篇小说,但最后没写成,为什么?他写了杂文。他写这些杂文,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不可能长留,文学价值不高,但鲁迅认为,时代需要他用杂文的方式去发言、去警醒,所以他不在乎个人文学创作成就的高低,而更在乎社会和时代的需要。这对当代作家是很有启示意义的。至于如何在作品中处理和时代的关系,我想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选择。当然,今天的时代跟鲁迅所处的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们学习鲁迅,也不是说鲁迅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而是要把他的思想和精神传承过来,处理我们今天所面对的社会和时代的话题。

  阎晶明

  

  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长期从事鲁迅研究,中国当代文学、艺术评论。著有《鲁迅还在》《鲁迅与陈西滢》《须仰视才见》等,编选出版《鲁迅演讲集》《鲁迅箴言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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