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经说,她这一辈子读了最好的学校,嫁给了最满意的丈夫。我来看一看她认为的最好的大学。”江南八月,骄阳似火。蒋遂从杭州家中出发北上,嘉兴、南通、扬州,一路抵达南京。
蒋遂熟悉这条路,他不止一次走过,因为“这也是母亲归乡的线路”。
蒋遂的母亲名叫盛静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时光倒回84年前,在南京四牌楼的中央大学校园里,19岁的盛静霞青春靓丽、才华横溢。她注定成长为成就卓越的女诗人、女学者,也注定将与故乡渐行渐远。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 本版图片由蒋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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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2月,盛静霞出生在扬州。在扬州中学读书时,她的文学才华就已经崭露,先后在上海的《女子月刊》发表若干文章。
1936年,盛静霞报考大学,把国内最好的大学筛选了一遍,最后在家人的建议下,她同时报考了南京的国立中央大学和杭州的之江大学。很快,品学兼优的盛静霞同时收到两所大学的录取通知。在母亲的建议下,她选择了中央大学。
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英才云集,盛静霞进入文学院后,得到了包括胡小石、汪辟疆、汪旭初、唐圭璋、卢冀野、吴梅等在内的许多名家的提携。
盛静霞喜欢古典诗词,当时的文学院教授汪辟疆组织有一个诗社,叫“雍社”。盛静霞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秋天,汪辟疆带领诗社学子游赏栖霞山。盛静霞写诗一首。汪辟疆修改同学们的诗词,盛静霞的这首,只有三句保留原样。盛静霞看后大哭,觉得自己没写好。但她的同学兼扬州老乡汪仪璋告诉她,汪辟疆其实背后对盛静霞的诗词赞誉有加,认为她“是一只小老虎,以后不可限量。”
而古典文学学养深厚的时任文学院院长汪旭初,曾在课堂上公开称赞盛静霞,“中央大学出了两位女才子,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静霞。”
汪旭初提及的沈祖棻,祖籍浙江,自小在苏州长大,于1931年入读中央大学,早于盛静霞五届。沈、盛两位才女,一位擅长作词,一位擅长作诗,堪称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的“诗词双骄”。在文学传统被无情讨伐和曲解的动荡年代,她们的用心创作,让人们重温古典文学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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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南京,是因为母亲舍不得女儿走远。然而,母亲没有想到,无情的大时代,终将把她的女儿带离故乡。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开始全面进攻中国,中央大学师生被迫仓皇撤退,一路向西。盛静霞随学校撤退,辗转半个中国,最终到了重庆。离乡背井途中,年轻的女诗人眼见沿途百姓受到的痛苦,内心受到触动,并诉诸笔端。
盛静霞先后写下40首以上的新乐府,并结集取名为《抗战组诗》。这些新乐府诗的内容揭露日寇暴行、书写国家危亡、痛斥权贵怯懦、同情黎民疾苦,具有极其鲜明的纪实性和强烈的讽刺性。
《吊首都》
一九三七年秋,日寇陷首都,溃军争渡,先登舟者刀斫攀舟者,江水尽赤。敌坦克入城,轮上肝肠缠满。华人三十万被屠杀。
石头石头坚复坚,茫茫六代随风烟。山河未改王气黯,揭天妖火明无边。江中一夕血肉满,都是健儿指与腕。曾执干戈卫上京,攀船却向江头断。风烟郁郁山苍苍,台城斜日昏且黄。满城不见尸与骸,积街盈尺醢(hǎi)作浆。奔訇(hōng)铁毂(gǔ)那可御,缠黏轮轴肝与肠。可怜百万生灵尽,胡马长嘶饮大江!
《袒背翁》
腊月某日,重庆都邮街,有老翁袒其背,携一童子,持衣兜卖。
袒背翁,袒背翁,鸡皮觳觫(hú sù)长街中。右手持衣左扶童,自云“避乱远来奔,一家丧尽祖孙存。天寒老朽不久死,卖衣为保娇儿身”。一言几绝杂号哭,哭声惊动路旁人。路旁貂裘尽年少,闻此相顾嗤以鼻。鹑衣褴褛已百结,老翁无乃发狂疾?狂疾狂疾无人买,长街呼遍肌肤裂。明日老翁袒背僵道旁,小童独抱破衣泣。
《薄薄粥》
渝州被炸后,哀鸿遍野,校中乃设施粥处,余亦参与。
薄薄粥,胜茶汤;些些药,堪疗创。持盎歇担立道旁。道旁不为市与贩,饷吾同胞来城坊。城坊远来为何事?五月四日灾殃起:家业成灰骨肉尽,一身出自劫灰底。梦里但随行者行,行来更无止处此。龙钟白发扶扙来,伶仃稚儿走沿地。衣裳褴褛面青黄,遍山遍野相迤逦。日长岁久怎为生?地北天南何处去?问之无语亦无泪,强之不食但唏嘘。披创带血不知痛,抱袱携筐茫茫视。感此浩劫意如麻。我亦流浪无家儿,珍重前途斜阳斜!
与此同时,盛静霞也通过诗歌歌颂可歌可泣的抗战英雄。一首《大刀吟》写得荡气回肠。
《大刀吟》
大刀队为我方之奇兵,抗战军兴,屡以却敌,敌军见之辄魂飞胆落。芦沟桥之役,杀伤尤众。
寒如秋水薄如纸,触者摧折当者死。中华男儿好身手,挥之如入无人市!芦沟桥畔月黄昏,妖星堕地森有芒。黄牛白酒面如灼,帐前磨刀声霍霍。袒胸把刀刀卷霜,银蛇骤飞风漠漠。虏兵愕眙初未觉,不及惊呼头已落。一挥手倒七八人,断腰折臂连肩削。人头戏抛兴未竭,一风吹腥腥雨热。提刀四顾敌已空,仰天大呼有残月。还来月下视宝刀,青光凛凛不见血!
盛静霞的新乐府,令人遥想到写诗明白如话的诗王白居易,而她那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又令人想到胸有广厦千万间的诗圣杜甫,当代有学者评价她“直追杜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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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抗战胜利后,盛静霞与丈夫、著名学者蒋礼鸿回到蒋礼鸿的故乡杭州,进入之江大学(后并入浙江大学)工作。此后,盛静霞长居杭州并终老杭州。
在儿子蒋遂看来,盛静霞和蒋礼鸿的媒人,是古典诗词。
“我父母亲完全是自由恋爱。他们是由我母亲的一位老师叫钱子厚,也是我母亲镇江(盛静霞祖籍)的同乡。当时我母亲就想找一个能够诗歌唱和,互相能够感情融合的人。钱先生就说,哪怕我到天涯海角,我也去把你这位白马王子找来。”
抗战期间,钱子厚到了湖南的国立师范学院,遇到蒋礼鸿,他就把蒋礼鸿介绍给盛静霞。盛静霞与蒋礼鸿先是书信往来,盛静霞对这位善写诗词的青年很有好感,就请他到重庆来,希望两人建立正式的爱情关系。
蒋礼鸿到了重庆以后,两人之间却有了矛盾。“我父亲这种读书人比较木讷,比较内敛,我母亲很热情开放,引起一些矛盾。但是我母亲也在反思,她说,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各自考虑一下今后的打算,想好了再继续。”
于是,盛静霞和蒋礼鸿分开了,在长达四五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见面,只依靠书信联系。其中有一阵子,因为长江上的游轮触礁沉没,盛静霞没能收到蒋礼鸿的信。邮轮恢复航行后,终于通上信了,盛静霞告诉蒋礼鸿,今后不要分开了,哪怕要饭也在一起。
1944年,盛静霞与蒋礼鸿正式订婚。1945年7月底,两人举办了婚礼,主婚人是著名学者柳诒徵。
此后的五十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1995年,蒋礼鸿去世后,遗体捐献给浙江大学附属医院。2006年盛静霞去世后,也进行了遗体捐献。
蒋礼鸿去世后,盛静霞将她与丈夫的诗词合集《怀任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亲自校点注释并出版。频伽室是盛静霞的室号,频伽是佛教中的一对鸟,这对鸟是互相唱和的一对鸟。
盛静霞还曾经与诗词大家夏承焘先生合著有《唐宋词选》,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部普及性的唐宋词的读物。她还与陈晓琳合著有《宋词精华》。
这些只是盛静霞创作和研究的一部分,并不足以收纳和展示她的才学。蒋遂期待着能再为母亲做点什么,“我有这样的意愿,希望能把她的诗词都给收集起来。”
八月的江苏之行,是他收集之旅中的一次远足。扬州中学是必须要去的,那里是母亲的文学之梦开始的地方。而南京四牌楼的东南大学校园,更是蒋遂情之所系。
“东南大学曾经是中央大学的旧址,我进去观看了中央大学的旧貌,包括它的大礼堂、体育馆、梅庵。”
蒋遂珍藏着母亲的一幅照片,1936年,摄于中央大学女生宿舍韦斋。少女盛静霞坐在藤椅上,旗袍及脚踝,短发刚过耳,她正在读一份杂志,膝头还放着一叠报纸。
韦斋早已无存,但母亲曾经走过的那些路还在,那些标志性的老建筑还在。循着陌生又熟悉的氛围,蒋遂仿佛穿越时空,遇见了母亲的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