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苦闷,快给我讲个故事,让我逃离现实吧。
短篇小说大师埃特加·凯雷特征服全球读者的经典杰作!一条会说话的金鱼,能帮你实现三个愿望;惯于说谎的人竟然遇到了说谎时虚构的人物;而一个女孩在男友的嘴里发现一个拉链,拉开后竟出现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这些以日常入手、创意十足的故事,以罕见的文字魔力,为我们苦闷的现实提供了一种改变的可能。读了凯雷特的故事,我们会懂得:原来只要给平凡生活一点想象力,就能激荡出深刻的惊喜。
罗比第一次撒谎是在七岁那年。当时,他妈妈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旧钞票,让他去帮自己买包特大号的“丝刻” 牌香烟。但罗比没买香烟,却给自己买了个冰淇淋,并把找的零钱藏到了他家楼下花园里一块白色的大石头底下。他妈问怎么没买香烟,罗比回答说,有个红头发、缺了颗门牙的大男孩在街上拦住他,打了他一巴掌,抢走了买烟的钱。他妈相信了他的话。从此以后,罗比撒谎上了瘾。读高中时,他有一次对学校的辅导员说,家住贝尔谢巴的姨妈患了癌症,他得请假去看她。但事实上,他却去埃拉特的沙滩玩了整整一周。在部队时,这位胡编出来的姨妈又变成了瞎子,而开小差的他却得以免受任何惩罚——没有遭到拘捕,甚至没被关禁闭,什么事也没有。有一次,他上班迟到两个小时,于是撒了个谎,说上班路上,他遇见一条德国牧羊犬摊开四肢躺在路边。他说那条狗被车撞了,自己带它去看了兽医。在这个谎话里,那条狗的两条腿动不了,他带它去看兽医,结果发现,那条狗的两条腿永远瘫痪了。就这样,他的谎话奏效了。有生以来,罗比撒了无数个谎。这些谎话各种各样,无奇不有:缺胳膊断腿的,生病的,害人的,会杀人的,有脚的,握方向盘的, 系黑领结穿礼服的,会偷东西的。所有的谎话,都是他随口编出来的,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它们。
整件事是从一个梦开始的。那是关于他已故母亲的梦,很短,也很模糊。梦里,他们母子俩同坐在一块草席上,四周一片雪白,望不到头。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台泡泡顶盖的泡泡糖自助机立在他们旁边。那是台老式机器,往投币口投入硬币,转动把手,就会出来一粒泡泡糖。他妈对罗比说,她在阴间实在待不下去了,因为虽然阴间的人都不错,但没有烟抽;不仅没有烟,也没有咖啡和广播,什么也没有。
“你得帮帮我,罗比,”他妈说,“你得给我买粒泡泡糖。我生了你,养了你,儿子。这么多年来,我无私地为你付出了一切,现在该轮到你回报老妈了。去给我买粒泡泡糖,最好是红色的,买不到的话,蓝色的也行。”罗比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的各个衣服口袋翻找了一通,希望找到些零钱,但一无所获。“我一点零钱也没有,妈,”他说着,泪水涌出了眼眶,“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一点零钱也没找到。”
说来奇怪,他竟会在梦中哭泣,因为醒着的时候,他从未哭过。“那块石头底下,你找了吗?”他妈紧紧抓着他的手,问,“那些硬币说不定还在吧?”
然后,罗比醒了。那天是周六,他醒来时才凌晨五点,外面仍然一片漆黑,但他还是驾车去了儿时所住的地方。路上一辆别的车也没有,所以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赶到了那里。在那栋公寓楼的底层,原来的普利斯金杂货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一镑店。杂货店旁边的修鞋摊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手机店。看那家手机店卖升级配件的广告,好像明天就要买不到了似的。
不过,公寓楼本身一切如故,毫无变化。他们从这里搬走已经有二十年了,但公寓楼甚至没有重新粉刷过。楼下的小花园也还是原来的样子,花木稀疏,杂草丛生。除了花木,园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个水龙头、一个锈迹斑斑的水表和几根晾衣绳。那块白色的石头就静静地躺在晾衣绳旁边的角落里。
罗比身穿派克大衣,握着塑料大手电筒,站在从小长大的公寓楼的后花园里。他感到很不自在。那天是周六,那会儿才凌晨五点半。要是有个邻居刚好出来,该怎么说呢?我死去的妈托梦给我,叫我给她买粒泡泡糖,所以我来这里找点零钱?
奇怪的是,过了这么多年,这块石头竟然还在这里。不过话又说回来,稍微想一想的话,石头并不会自己站起来,到处乱跑。罗比边想,边搬开石头——他的动作非常小心,生怕石头底下会突然钻出来一只蝎子似的。不过,石头底下并没有蝎子或蛇,但也没有硬币。只有一个西柚大小的地洞,往外透着亮光。
罗比想朝洞里张望,但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趴到地上,把整条胳膊都伸进洞里,企图碰到洞底。但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他只摸到了冷冰冰的金属,感觉像是个把手——泡泡糖自助机的把手。罗比使劲转了一下,接着感觉那个把手出现了反应。这会儿,本该是泡泡糖出来的时刻;这会儿,泡泡糖本该从机器内部出来,掉进焦急等待的小男孩的手里;这会儿,本该发生上述所有的事情。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相反,一等转完把手, 罗比就出现在了这里。
“这里”很奇怪,但也很眼熟,跟他的梦境一模一样: 一片雪白,没有墙壁、地面、天花板和阳光,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一台泡泡糖自助机和一个大汗淋漓、相貌丑陋的红头发小鬼。不知为何,罗比在梦里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鬼。正当他准备对红头发小鬼微笑或说点什么时,后者狠狠地踢了他小腿一脚。罗比随之跪倒在地,痛得浑身乱扭。因为跪着,他跟那小鬼四目相对。罗比知道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对方,但那小鬼看着很面熟。“你是谁?”他问站在面前的小鬼。“我?”那小鬼坏笑着回答,“我是你撒的第一个谎啊。”这一笑,让罗比发现那小鬼缺了颗门牙。
罗比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小腿疼得要命。红头发小鬼早已不见了人影。罗比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台泡泡糖自助机。一粒粒圆圆的泡泡糖中间夹杂着一些半透明的塑料球,每个塑料球里都有一个小饰物。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的各个衣服口袋翻找零钱,但接着猛地记起,那小鬼逃走前抢走了自己的钱包。
罗比一瘸一拐地离开泡泡糖自助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除了那台泡泡糖自助机,这片白色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参照物,他只能尽可能地离开那台机器。与此同时,每走几步,他就回头看看,以确定那台机器是否变得更小了。
走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到一条德国牧羊犬站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身边。那老头装了只玻璃义眼,没有双臂。那条狗吃力地用两条前腿拖着瘫痪的后半身,半爬半走地向他挪过来。罗比一眼就认出来了,它正是自己的谎话中被车撞了的那条狗。来到他的跟前后,因为又累又兴奋,那条狗不住地喘气。它显得很高兴,舔了舔罗比的手,然后热切地盯着他,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但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头,罗比完全认不出他是谁。
“我叫罗比。”罗比说。
“我叫伊戈尔。”老头自我介绍,用钩状义肢拍了拍罗比的肩膀。
“我们认识吗?”两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罗比问。“不认识,”伊戈尔用钩状义肢举起牵狗的皮带回答,“我是因为它才过来的。它老远就嗅出了你的气味,然后非常激动,一定要过来。”
“这么说,我们之间—— 没有关系喽?”罗比问道,感到如释重负。
“我和你?不,不,我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别人的谎话。”
罗比差点就想问对方是谁的谎话,但担心在此地,这么问可能会被认为是失礼的。说实在的,他很想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除了那老头以外,这里是否还有其他人,或其他谎话,或任何什么——管它们怎么称呼自己呢。但他觉得这可能是个敏感的话题,现在还不是提起的时候。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伊戈尔的那条残疾狗。那是条温顺的狗,见到他,显得很高兴。罗比真希望当初撒谎时,自己没有说得那么残忍。那样的话,那条狗就能少受一点痛苦和折磨了。
“那台泡泡糖自助机,”两人又沉默了几分钟后,罗比问伊戈尔,“要投什么硬币啊?”
“里拉。”老头回答。
罗比说:“有个小鬼刚才抢走了我的钱包。不过就算没被他抢走,我的钱包里也没有里拉。”
“缺了颗门牙的小鬼?”伊戈尔说,“那小垃圾到处偷东西,还跟狗抢吃的。在我的家乡俄罗斯,对于这样的小鬼,人们会抓住他,扒光他的衣服,让他只穿内裤杵在雪地里,没冻到浑身发紫,不准进屋。”伊戈尔用钩状义肢指了指自己的背包,继续说:“我包里有些里拉。自己拿吧,算我请你的。”
罗比踌躇片刻,最后还是从伊戈尔的背包里拿了枚里拉。谢了伊戈尔之后,他提出要把自己的“斯沃琪”塑料手表送给对方,作为报答。
“谢谢,”伊戈尔点头道谢,然后说,“可是,我怎么戴呢?再说,我又不用急着赶路看时间。”
看到罗比四下打量,还想找别的东西送给自己,伊戈尔拦住他说:“这是我欠你的。要不是你编了关于这条狗的谎话, 我肯定就要寂寞死了。好了,现在我们互不相欠了。”
于是,罗比拖着腿,迫不及待地朝泡泡糖自助机的方向赶去。被红头发小鬼踢了一脚,直到这会儿,他还感到小腿钻心的疼,不过已经比刚才好多了。他把手上的里拉投进投币口,然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转动把手。
罗比发现自己正在儿时住过的老公寓楼下的花园里,摊着四肢趴在地上。晨曦正把天空染成深蓝色。他从洞里抽出胳膊,打开拳头,发现手里攥着一粒红色的泡泡糖。
离开前,罗比把石头搬回了原处。他没问自己关于那个地洞的问题,也没问自己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直接坐进车子,倒出去,离开那里。回到家后,他把红色泡泡糖放在枕头底下,以防他妈再次托梦给他。
一开始,罗比老是想着那件事、那个地方、那条狗、伊戈尔和自己以前说的其他谎话——幸好,他用不着再次面对那些谎话了。有一次,他没去前女友露丝的父母家参加周五晚上的聚餐,于是对露丝撒了个无比荒唐的谎:他在纳坦亚的侄女遭到了丈夫的殴打,那家伙还威胁要杀了她,所以他不得不赶去那里劝和。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编那么个奇怪的谎话。当时,他可能觉得谎话编得越复杂、越离奇,就越容易让露丝相信吧。为了逃避周五晚上的聚餐,有些人会扯头痛之类的谎,但他没有。结果,因为他的那个谎话,离他不远的地洞里出现了一个精神错乱的丈夫和一个饱受虐待的妻子。
罗比再也没回过那个地洞,但那个地洞却常常萦绕在他脑际。刚开始,他仍然继续撒谎,但这些谎话里,没人伤害谁,也没人残废或死于癌症。例如:上班迟到了,是因为他姨妈去日本看望事业有成的儿子了,他得帮姨妈给她公寓里的植物浇水;迎婴聚会去迟了,是因为有只猫刚好在他家门口下崽,他得先照顾那窝幼崽,诸如此类。
但正面的谎话要比负面的难编得多,至少是在你想让它们听着像是确有其事的情况下。通常,要是你告诉别人什么坏事情的话,他们是不会怀疑的,因为他们觉得那是正常的。但你要是编造什么好事情的话,他们就要起疑心了。所以慢慢地,罗比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怎么撒谎了——主要是因为懒。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淡忘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洞,直到有天上午,他无意间听到会计部的娜塔莎对她领导说: 她叔叔伊戈尔心脏病发作了,她要请假去看他;她叔叔非常可怜,没了老伴儿,在俄罗斯的时候,又因为一次事故失去了双臂;现在,她叔叔孤苦伶仃,绝望无助,非常可怜。原题为《谎言之境》
收录在《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一书
作者简介
埃特加·凯雷特
以色列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作品被译为 42 种语言,风靡全球 45 个国家和地区。他笔下已有 50 多个故事被改编成电影,数次获得以色利出版协会白金奖、二度进入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大奖决选,并获颁以色利地位崇高的总理奖、法国艺术暨文学骑士勋章、英国《犹太季刊》小说奖、全美犹太人图书奖等。
著有短篇小说集《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想成为神的巴士司机》《最后一个故事,就这样啦》《银河系边缘的小失常》等。
译者简介
楼武挺
从事文学翻译十多年,译有《想成为神的巴士司机》《黄鸟》《布谷鸟的呼唤》《永别了,武器》《心是孤独的猎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