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维中始料未及,20年前写就的历史通俗读本《景山的晚风》,会一版再版,且颇受好评。他笑言这是一本“不务正业”之作,“那个时候,气吞山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写通俗读物,写就写嘛。不像今天这个样子,才知道历史是很难学得通的,越学越难。”
事实是,他一直想写的朱元璋传记,已经写了二十年,仍旧没有定稿。“我喜欢写东西,大概有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同时,也因为水平差,写得很慢。古人有述而不作的理念,这个理念成为我懒惰的借口。”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文 牛华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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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市面上可见的历史通俗读物屈指可数。刚到而立之年的夏维中接到江苏人民出版社编辑佘江涛的邀约,写一本讲述大明帝国沉浮的通俗读物。与他同时接到邀约的,还有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徐兴无和赵益等人,出版社希望他们就各自的研究领域,写一本通俗读物。
那时候,夏维中留校当老师仅六年,正是年轻气盛,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总以为自己的所学来应付这样一本书,大概不会有太大问题。没想到提笔一写,竟断断续续用了三年,拖到1998年1月才交稿。大大出乎意料。”
三年时间,也是夏维中跨界学者与通俗历史读物作家两种身份的“斗争”阶段。或者说,是他克服困难的阶段。
首先要克服的,是心态问题,“一个专业工作者,所谓放下架子来写大众的普及读物,是有很大的挑战性。挑战至少有两重,一是不屑做,觉得这个不是学问,或者说学问的档次不够。另外,大家都不愿意讲,而我觉得很重要的原因,其实不好写。”
对专业人员来说,历史论文和历史著作的写作,有一定的程式。这个程式,是多年来学术界公认的,难以挑战的。想要深入浅出地把历史跟普通读者说清楚,就需要改变文风,“改变文风,是很痛苦的。写到什么为止,改到什么程度为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明明觉得已经很通俗了,但对于一般读者来讲,还是觉得太深了、太啰嗦。”
还需要直面真实性的问题。到底是注重历史的真实,还是侧重演义?夏维中和另外几位青年学者一致决定,无论如何要写成一个严肃性的东西。因为注重严肃性,其实是牺牲了一些可读性,但是,夏维中觉得这个坚持是对的。
《景山的晚风》于1998年初版,那之后,人文历史通俗读本滥觞期启幕。而《景山的晚风》,二十年来经受住了考验,数次重版,业绩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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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山的晚风》出版的同期,夏维中的另一部书《百年商业变迁》也出版了。这本书,探讨晚清以来中国商业,尤其是江南商业的发展模式及变迁,凝聚了夏维中的专业研究成果。
江南经济史是夏维中在南京大学攻读硕士时的专业方向,“选这个专业,是受到我的老师的影响。1949年以后,中国的明清史研究,有一个重要的区域就是江南,尤其江南社会经济史研究。也是因为我从小生活在江南,有天然的兴趣和感情。”
《百年商业变迁》在出版时为了兼顾非专业读者,特地配置插图,图文并茂。但它最终有点“四不像”,骨子里还是想表达学术思想,影响远不如《景山的晚风》。
出自一人之手的两本书,收获的关注程度迥异。何为通俗?何为学术?二者是泾渭分明,还是有彼此渗透影响的可能?在夏维中看来,这是个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
“从2000年开始,历史学普及读物开始兴旺,其实有很重要的时代背景,就是人们在思考历史。当历史和历史思考成为一般民众正常需求的时候,这说明这个社会富裕了,这个社会进步了。人们要询问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家庭、宗族的来源。这个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是文化繁荣的一个标志。”
相比二十年前,他欣喜地看到,现在,学者们愿意来做这个事,“这说明什么?学者的认识提高了。我们历史学研究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教化功能,因此要普及,要推广。”
但是,他也认为,“不可避免地要承认,历史读物的普及,和商业化是有关系的。凡是走向市场的东西,凡是成为商品的东西,它一定有自己天然的属性。商品经济下的图书出版业,有很多很多值得肯定的,但也会带来一些问题。比如,泥沙俱下。这需要我们的判断力。”
在人文历史作者成为各大出版社争抢的头部资源的今天,夏维中反倒比二十年前要小心:“我有点理想主义,还有拖延症,最主要还是水平问题。但是我也很庆幸,因为写得少,现在要撕的文章和书比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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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心,所以手头这部书,夏维中已经酝酿了十多年。
他想写一部关于朱元璋、关于明初的书。在他看来,朱元璋是解码中国历史下半段的重要人物。其重要性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是对整个中国历史、尤其是明代以后历史的影响。可以说,明初几十年,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和影响,无论褒贬,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们知道,以前有所谓“唐宋变革论”,日本人提出来的。唐宋变革已经研究得这么透,那么,宋元怎么办?宋元明到底怎么办?”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明清停滞说”是国际史学界的一个重要观点。但很多中国学者并不同意这个看法,中国学者认为,明清时代中国封建社会仍然在发展。“有一个重要的学派,就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学派,其主流认为中国到了明清时代,仍然在不断地变化,按照自己逻辑在往前走。无论是哪一派的说法,都绕不过明初的问题。明初的几十年,在宋元明清这一个阶段,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在中国历史当中,到底该有什么地位?或者,反过来讲,朱元璋建立起来的所谓明初模式,或者洪武模式,到底有多少是从前人手上继承来的,有多少是在他手上创新的?”
十多年来,夏维中为这个问题所困,而对南京的热爱,也一直促使他,继续这个追问。“朱元璋跟南京太有关系了,而讲清明初五六十年的事情,对南京太重要了。”
按道理讲,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困难。因为在过去的十年间,夏维中一直在学校开课,专题讲明初六十年。听过这门课的学生已经有几千人,他的讲义也写了几十万字。但究竟什么时候能成书?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对话
我推荐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
读品:一个明史爱好者,如果以业余水平去读关于明朝的史书,应该从哪里读起?
夏维中:我的观点跟人家不太一样。我建议,非专业学者如果要读明史的话,第一本书就是《明史纪事本末》。《明史纪事本末》是清初的书,是谷应泰,一个河北籍的官员,清初在浙江做官,编了这样一本书。为什么我们要推荐大家看《明史纪事本末》,因为它对重要史事分别列目,独立成篇,一个重大事件就是一个专题,差不多像章回体一样。而且各篇又按年月的顺序编写,可补编年、纪传体之不足。我们对专业的学生,一定会推荐《明实录》,但是《明实录》太浩大。另外一个书就是《大明会典》,《大明会典》现在存世的有两个本子,一个就是正德的本子,另一个就是万历的本子。如果能读这两本书,再在这个基础上读《明史》,大致不会偏。像《国榷》那类,都可以。但是《国榷》是个私人的书,当然,它有很多好处,可以不受政治影响等等之类,但它也有一些缺陷。以一己之力编史,是有困难的,史料的选择,物料的支撑,很麻烦。但谈迁的《国榷》仍然非常好。
读品:您手头在写什么书吗?
夏维中:大家都知道我在写朱元璋,写朱元璋和南京,几十年了,但是还没有完成。明代的南京,就城市史来说,研究是不够的。这个状况,这些年得到逐步的改善。其中有个重要的成果,就是《南京通史明代卷》的出版,它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明代南京研究的不足。但是,这还不够,因为很多明初的问题,其实我们是不清楚的。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是战争时期、立国初期,资料的保存没有后来这么完善。另一方面,也存在着一些有意的篡改,如太祖朱元璋、建文帝朱允炆以及明成祖朱棣的历史,都存在着有意无意的篡改现象。以前学术界对南京城市史不重视,这些年,南京史研究开始成为热点。各种相关资料也大量出版,像《金陵全书》这样的大型出版工程,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正是因为有这个背景,我们有条件开始重新研究明初或者明初的朱元璋,以及明初朱元璋时代的南京。我希望从南京城的修建写起,这是一个物质层面的东西。但更重要的,是要讲明初制度、明初模式及其灵魂,以及对后世的重大影响。希望能揭开明初这个时代的本质吧,或者以往被掩盖的一些本质。
读品:怎么评价明初的这几十年呢?
夏维中:古人有评价,譬如康熙皇帝讲,朱元璋治隆唐宋,评价是非常高的。今天的评价,跟古人是不是要完全一致,或者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所创新?更重要的是,朱元璋创立的明初模式或者说洪武模式,对后面五六百年影响巨大。我们今天经常讲,中国传统、中国历史对我们的影响,实际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从明初以来的影响,最典型的是程朱理学。程朱理学对中国产生全方位的影响,实际上是在明初。明初是一个最重要的奠基时代。“五四”以来所批判的,也是这个东西。
读品:除了您自己的书,有没有关注其他的通俗读物。
夏维中:当然有。最推崇的一本书,明史的,是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这是一个经典的书,我们说它是普及读物,其实有点对不起它,因为它至少是一部准学术著作。而它所发挥的明史普及作用,几乎是不可超越的。《万历十五年》原来是英文书,它取得成功,当然也有很多原因。比如,当时我们中国大陆学者写的东西,还跟不上。另外,也有高手给《万历十五年》的中文译本润色,等等。《万历十五年》太有名了,以至于我们常常忽略了黄仁宇先生的其他学术研究成果。他最重要的著作其实是他的博士论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已经翻译到国内了。这本书,一般人还不太读得懂。此外,毛佩琦先生的《明朝十七帝》,还有许文继的《正说明朝十六帝》,都挺好的。经典的传统成果,像吴晗先生的《朱元璋传》,我觉得还是非常好。
夏维中
1965年生,江苏宜兴人,历史学博士,现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南京古都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明清史研究。历史通俗读本《景山的晚风:大明帝国的衰亡》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