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武汉 张渤宁
在一家医院值外勤班。
有一天中午,有两个胳臂和脸晒得黑红、浑身上下灰扑扑的民工,急火火地送来他们五十多岁的老乡,说是干活时从两米高仰面摔下。医生检查了说,双眼瞳孔已经散大,估计颅内、胸腔、腹腔都有出血,必须立即动手术。两个民工犹豫了又犹豫,只得给病人的女儿打电话,女儿在深圳。
第二天凌晨,ICU楼层就听见一片哭声。病人的妻子、女儿都赶来了,病人没有死去,但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没有了反应。
又有一天接班时,只见ICU的门紧闭着,空荡荡的楼层电梯间,一个男青年靠着ICU门边的墙壁,盘腿坐着,不看人,不说话,看起来蛮吓人。过了好半天,终于看见他用右手臂抹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上来好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壮汉说他是做“一条龙”的。其他人是男青年的家人。他们在商量男青年父亲的丧事。
两件事发生的那两天,刚好是父亲节前后。
医院的ICU门前,差不多每天,上演着生死,以及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我痛心地猜想:那个成了植物人的民工,也许每餐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就想帮在深圳工作的女儿凑一个平方买房呢。那个ICU坐地啜泣的男青年,也许前不久,因为整天窝在家里打游戏被父亲训斥,还不共戴天地冲撞顶嘴呢。
活着的人,该多么心痛,多么悔恨!
我忽然觉得,相比那些病人,那些病人的家人,我现在生活里的那些不顺、那些烦恼,简直不值一提。我不过有时加班会很累,我不过是没有得到所谓的“提拔”看起来“不风光”,我不过是职务级别稍稍比别人差一点,我不过是势利的人确实会低看你一眼。但我下班还能轻轻松松走回家,自由自在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哪怕我曾经也一样和父母、家人有过激烈的冲突、争吵,但是,现在,我还有机会马上掏出手机给他们打电话,用最诚恳温柔的句子和语气,表示自己的悔恨、和解与对他们的爱。
在这世上,我还没有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去,我还有机会。哪怕暂时“不幸福”,我还能试着扭转它、改变它,从零开始,再次出发!
也许,在ICU门前他人的痛苦面前想起这些,这显得自私又残忍。
又一次值完外勤夜班,很疲惫地下班回家,一路上还是会想起昨天遇见的生死。回到自己住的小区,发现我停在路边的车侧面有一长条新的划痕,虽然不是故意而为,但显然,这个肇事者经过时该有多么大意,因为,路那么宽,而我停车总是尽量贴着路基。
要是往常,我会很生气,会在业主群里曝光、怒斥、问罪,也许,要去物业查监控。从前,我一生气就会类似地发泄,到最后,总是针尖一点的气越发泄越膨胀直到成了一个大气球。往常,我的生活总是会这样被一些小事打乱,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被别人牵着走,恶性循环。我有时候也会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对:我本是一棵挺立向上简单生长的树,被各种纠葛的藤蔓拉扯着、下坠着,竟常常陷入平庸、污浊和低下。
那天,我认真检查了车上的划痕。我发现划痕特别明显是因为很久没洗车,车身有厚厚的灰尘,现在,用湿毛巾一抹,那痕迹就差不多消失了。这样,我心气就更加平和了。
活着,纷繁芜杂,千头万绪,难免各种藤来缠你,渐渐看似要拖垮你,扼杀你部分甚至全部的幸福;但你若不主动缠它,不主动“被它裹挟”,你也就胜了。
树不缠藤,你会发现,某人瞪了你,楼上吵到你,领导“薄待”你,谁谁谁故意“害”你……很多其实都是想多了、放大了。藤缠树,树也反过来缠藤。树不缠藤,生命就通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