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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5月17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下一篇 4 >>返回首页
我要开始讲鞋盒的事了
  《流溪》 林棹 著
  理想国丨上海三联书店
  2020年4月

  1

  一只鞋盒放在那里——潮湿隐秘的角落。它被藏着。先是主人藏着它,后来偷窃者也要把它隐藏——微微揭开的盒口渗出亮光:肉桂色,黄桃色,玫瑰色,盒内是松散花园和滑腻胴体……彻底掀开吧:女体女体女体,纷纷扬扬,飘了满天满地。露出太多肉或朝某处的肉凑得太近就会丢了人样。你会犯糊涂:咦,原来人体不过是肉的峡谷、山峰、平原、风化石柱。

  有一只手,有一场雨,一直抹,一直下。用马克笔画过玻璃吗?鞋盒就是用马克笔画在玻璃上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吱扭吱扭发响。手和雨拿鞋盒没办法——唉,它早该被暴雨打走的。

  2

  杨白马独居。作为一名二十五周岁的异性恋男性,他的房间布置过分女性化了。房子在一楼,被生肉色老公房和蒙尘的石楠丛环伺。也可以转动记忆的棱镜只看那些香樟:树皮的裂纹,永远年轻的白头鹎,青白花序熟做紫黑果串。同时幻想一种樟脑香,流离浪荡,漫过晒得发烫的白被单。

  我的单人床和他的双人床相隔一千三百公里。早在我们仅是代码之交的千禧年,他就时常说起卧室、落地窗,以及总在下午被微烫之风轻轻托起的窗帘。那时我还是个高中生,穿白短袜、黑皮鞋。那时的“说”也并非字面意义的“说”,而是一串串魔法字符在压扁的黑水晶球上闪现又消失。

  后来我知道,关于那卧室,他从未讲到的部分比他讲了又讲的部分更美。比如他从未讲到墙角的石莲属植物(夕阳的马林巴琴)、偶尔掠过的鸽群以及一种别致的懒洋洋:暖乎乎的,钻入你脑中像回旋的鸽哨声。色情短剧(呶这就是他讲了又讲的部分)在此间频繁上演。无数姑娘造访那卧室,靠在门边咬唇深思,被他从背后请进去,瞻左顾右,东拉西扯,下一秒,躺倒在床,衣裤乱扔。没有访客的夜晚,他夹着话筒讲述种种草木之遇,总有一根香烟横陈在旁。烟线笔直上升,搅动夜间空气。我可不是唯一听众!头半年,我认为他是浪荡子、欲望反常的轻佻鬼,在日常生活中不太想得起他。那时鞋盒已经在那儿了。这么说吧,鞋盒放在九分之四处,杨白马站在九分之七处;九分之九的地方,就是我,正在抄下“阿瓦隆,岛一般的山谷中/永不会飘落冰雹/或是雨/或是雪/那里的风,也永不会刮出声响”。这段诗摘抄自魔市,在某些个街区被贴得到处都是,而真身、出处早已不明,一如魔市的万事万物。至于魔市是什么,让我从头说起。

  我和杨白马在魔市相遇。“美妙的无花果,”罗塞蒂家族的苍白浆果写道,“在口中咀嚼;/金盘里堆着冰凉的西瓜,大得没法抱;鲜嫩的桃子带着茸茸细毛,/没有籽的——/那是透明的葡萄……这一切/你可曾想到?”——打赌你想不到。千禧年,空间坍缩,时间获救。纯粹、纯粹的时间!匀净的、无水黄油般的时间。时间覆没大地,微醺的航行者点石成金,成快箭、利剑,成蹁跹的裸女、独角兽、洞穴和焰火、坟茔和荒骨、海沟与方舟。大气能见度高时,你能望见魔市高悬于碧蓝天宇:一抹苍白映像,核雕般精细,如同银色月球盛气凌人的姊妹,与真实世界平行,幅员是人类文明的总和。

  

  魔市的物理形式是电线、大小不一的盒子、一种压扁的魔法水晶球和一块符文托盘(每个符文字块背面都偷装了弹簧),其入口则是爱丽丝的兔子洞、连通纳尼亚的苹果木衣橱和野比大雄的二十二世纪抽屉。千千万万根走火入魔的手指踏着符文跳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然后手指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匿名之神的无垠封地。看我。我现在是戴墨镜的德鲁伊。我希望像个更好的妈咪或弗兰肯斯坦,培植一种与外头那个我全然相反的新人格。但希望落空。我拖着我的金枝:油漆剥落、长而无当。我在粉色、绿色、糖果色的沙漠孤身跋涉并误入文学青年的绿洲。T.S.艾略特的荒原蔓延至瞻望弗及之处,暗示了场景主题和时代风气;德鲁伊大可随意挑一顶毡房,掀帘而入,盘腿坐下,彻夜倾听俄耳甫斯教徒大谈灵魂和毕达哥拉斯,或参观半路出家的医学生解剖陀思妥耶夫斯基假体——无论怎么选皆是水中捞月。等到太阳升起(赌徒虚掷又一枚金币)我已从伯格森之溪掬过水,但并未发生“掬水月在手”之类的好事,事实上,啥都掬不上来,只好袖起干燥的手观摩不远处的男女混浴庆典。我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我滞留山顶,听了好几场弗洛伊德宝训,抓着布道者发放的人格塑料镜照了又照。我路过兜售童贞、才华、打口碟和莫罗式血腥的露天市场。我继续翻沙丘。我误入另一片绿洲,连绵旷野在那里蒸发成粗盐,数万辆大众T1堆出的赛博废墟重构了金斯堡出让的天际线;荧光棕榈呼出泡泡,戴印第安发饰、穿流苏坎肩和牛仔靴的男男女女环集在柳条人膝下燧木取火。他们教我养生之道:“早点儿活,快点儿死。”我咽下地下丝绒浓汤、大卫鲍-伊-基波普拌菜、炭烤大门、碎南瓜;我把贾普林生吞活剥,又整个儿吐了出来。消化不良引发胃反酸。你见过那么多胃酸吗?胃酸甚至涌出魔市,把补课日的数学课本都浇湿。我在道旁树下见过一种狗屎,没消化的胡萝卜丁如红宝石镶嵌其间——类似玩意儿开始出现在作文本里:湿软不成形的长句掺杂着颗粒状的普鲁斯特、加缪和罗伯-格里耶,糊满方格纸。暴食之旅的终章:一个资历颇老的搭车客试图借一场耍蛇表演骗走我的电话号码,我在此人得逞前一分钟幡然醒悟、夺路而逃。我逃上齐柏林飞艇,啊,我穿过无害的彩虹和鸟群,我望见自己没上过大学的爹地妈咪和四眼中学老师绝无可能带我望见的树冠、冰川、幽暗沼泽。我坠落,降落伞在头顶砰一声打开。我试探激流。我招惹利齿野兽。我猛拍一扇扇光怪陆离的大门像合格的惹事鬼那样一边尖叫一边猛拍过去。我把自己挂上高插的、俯瞰深渊的长剑尖稍,感受悬空、失重种种险情,脚下,魔市无边无际的夜景乘风而至——一片分不清是灯光、星光、火光抑或血光的光芒之海。

  成为魔市旅人的第二百八十九天,遍历上述景点之后,我踢到杨白马,于没有马的马车旁。游吟诗人杨白马,肌肉绵软,肤色模糊,头发蓄得又厚又乱,抱一把泡沫塑料琉特琴。“我的马死了,”他歪着脖子说,“死在奔向你的路上。”他穿一件长衫,一件标志性的卡夫坦长衫,无色,无缝,不会被所有人认出——只有一部分人,一部分同道中人,有本事凭借长衫的受迫正弦状简谐振动分辨其材质,凭借附着于经纬线上的隐秘石榴香分辨其产地。多亏这件长衫,杨白马出落得散漫、感伤,出落成阿尔玛-塔德玛画中永恒走神的无性美人,或在弗里德里希废墟里打地铺的流浪汉。微笑的幅度声明他心不在焉。啊呀,得了表达亢进症?可怜。

  我喜欢诺巴蒂博士发明的专有名词“Hypermonologue”:“超”(hyper-)与“独角戏”(monologue)的化合物——从隔壁“性欲亢进”(Hypersexuality)借来的灵感。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性欲亢进”的一对古典前身:萨提男与宁芙女——前者适用于性欲亢进男性患者,后者则是女病患专属。

  摘自《鞋盒》,全文收录在《流溪》一书

  内容简介

  这是一份疑点重重的独白:很难说清叙述者是天真少女、狂人、骗子,抑或三者皆是。她周旋在浪荡的情人、破碎的母亲、暴戾的父亲之间,用泡沫和幻梦高筑起可疑的前半生,最终坠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作品呈现细密画质地,携带着亚热带岭南独有的滋味、风景与记忆,讲述成长的歧途和可能的代价,纪念那些被随意折断与腐败在地的微弱者,和他们有过的爱与生活。

  作者简介

  林棹

  1984年5月生于广东深圳。中文系毕业。从事过实境游戏设计,卖过花,种过树。《流溪》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首发于《收获》2019长篇专号(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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