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无常,以剑代桨,平定断藤峡盗乱后,王阳明乘着一叶小舟,漂漂荡荡,缘江而行。
连日来,他身上生出了毒肿,咳喘不止,水米不进。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即将迎来尽头。
1529年,他将弟子叫到近前,“我要走了。”
弟子泣不成声:“先生可有什么遗言?”
王阳明微微一笑。
彼时,阳明心学传遍全国,学风正盛,一座座书院林立各地。今后,还会有更多书院拔地而起。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说完这八个字,王阳明阖目,长逝。
不出所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书院遍地开花,崇正书院、文昌书院、嘉义书院、东林书院……
但王阳明可能猜不到的是,过了一百年,这些书院毁的毁、拆的拆,一把野火,一片凄凉。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一个人——魏忠贤。
最大牌的太监
轮到朱由校做皇帝时,魏忠贤可能是举朝上下最大牌的太监了。
我们都知道,朱由校不是个好皇帝,却是个好木匠。
他整天沉浸在工作室里,一把小锯子,一个小刨子,早上出个设计图,晚上就能拿出作品。
话说,他喜欢做小木偶,漆上油漆,穿上衣服,关节精巧,活灵活现。他让太监提线表演,自己看得如痴如醉。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大太监魏忠贤的面前,朱由校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由摆布。
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不管是内阁、六部,还是地方,都有魏忠贤的亲信。
你看他手底下的人,就不一般。
比如“五虎”,这些都是文官之中权位极高之人,他们的决策决定着大明朝的将来。
还有“五彪”,专指武将出身、掌管锦衣卫、担任打手的人。
再往下还有“十狗”“十孩儿”“四十孙”,更别说那些没有名号的喽啰、爪牙了。
这一年,魏忠贤不开心了。他老觉得有人背后骂他。
当时的大明朝风雨飘摇、暗流涌动,书院里的学子,见内忧外患,心有不满,经常猛烈抨击朝政。
而号称“九千九百岁”的魏公公,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林立的江苏书院
江南地区读书之风盛行,宋朝那会儿,江宁府茅山后面,就建了第一家茅山书院。
彼时,一位叫侯遗的先生,聚徒教授,自营粮食,办学十余年,搞得有声有色。
到了明代,江苏地区的书院逐渐兴起。
明初,说得上名字的,也不过镇江的濂溪书院和练湖书院等寥寥几家。
而到了明中期,江苏地区的书院百花齐放,扬州有资政书院、江阴有延陵书院、苏州修了文正书院、无锡建了二泉书院、泰州还有个安定书院。
常熟有虞溪书院、宜兴有东坡书院、江浦有石洞书院和新江书院,淮安有仰止书院及忠孝书院,放眼徐州,还有彭东书院、彭西书院、养正书院、仰圣书院……
其中,位于无锡的东林书院,是明末影响最大的书院,也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这间最初由北宋名宿杨时创立的书院,几经废弃,1604年,由顾宪成等人重建。
虽然这些人以复兴程朱之学为己任,颇有点瞧不上王阳明的心学,但是讲学时,还是继承了王阳明的讲会方式。
所有参与讲会的学者,思想活跃,各抒己见,所以书院里经常气氛热烈。
渐渐地,东林书院声名远播,苏、浙、皖、赣四省的学者,或闻风而附,或遥相应和,“咸以东林为归”。
一触即发
大战爆发之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话说邹元标、冯从吾两位老臣,在北京宣武门内办了首善书院。魏忠贤的亲信朱童蒙,写了份奏疏,指责二人搞“门户之见”。
这两个老臣也不是好惹的,奋力发起反击。“这个书院,用学术端正人心。君子群而不党,谈何门户之见。”
但宦海沉浮多年的邹、冯,到底还是翻了船。二人双双被罢官,他们所掌握的要害部门,也落到了阉党手中。
这次交手就像是一个序幕,其后,一场更加猛烈的暴风雨一触即发。
1625年,魏忠贤决定动真格的了。
这一年,他罗织罪名,对东林学者横加残害,株连达309人,并矫诏“拆毁天下书院,首及东林”。
与此同时,民间反对阉党的声音,也日益强烈。这场书院和阉党的战争,正式打响了。
魏忠贤到底势力大,书院建筑能拆的拆,土地田舍能卖的卖,有的改成了衙门,有的化作了一片废墟。
这群读书人的人生轨迹也就此发生了变化。
还记得上面提到的冯从吾吗?老先生大半生都在关中学院讲学度过,原本打算颐养天年了,不料,魏忠贤手下连砸带抢,捣毁书院。
他们还把书院里供奉的先圣塑像拖了出去,“掷之城隅”。老先生瞧在眼里,悲愤成疾含恨而终。
书生们都在忙什么?
战况日益激烈,流血冲突的事也时有发生。
1626年,魏忠贤派遣锦衣卫,快马加鞭,前往苏州逮捕学者周顺昌。
苏州民众不答应了。
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周文元等许多民众,跟前来的锦衣卫战在一处,并慷慨赴难。
苏州市民将他们安葬在虎丘山旁,立碑表彰他们的义举。这五人墓至今还在,豪气干云。
读书人嘛,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见刀口就怕,见鲜血就晕,拆了书院,他们一定作鸟兽散。这大概代表了当时多数人的想法。
但是,人们惊奇地发现,书院毁了,但是书声还在;文坛垮了,但文脉仍在汩汩流淌。
以东林书院为例,阉党气焰正盛之时,有一个叫黄日斋的人,每天跑到书院的旧址,讲习不辍。
此时的书院已是断壁颓垣,一次,有人途经此处,心生喟叹,留下了两句诗“世法递兴还递灭,乾坤不毁只吾心”。
也是因为怀着书院虽然毁于形,但不毁于心的信念,这些人还经常跑到荒郊野外,继续探讨学问。
森林里、溪水边、山之首、河之干,他们孜孜不倦,格物致知。
明末清初的大家黄宗羲形容这些人,“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而他们,只是江南书院,或者说全国众多书院,读书人的一个缩影。
最后的斗争
与魏忠贤及爪牙们的跋扈不同,书院里的读书人,就这么不卑不亢,默默坚持着。
时间一年年流逝,1627年秋天,皇帝朱由校带着他的艺术梦想,去了另一个世界。新皇帝崇祯即位。
不久,嘉兴贡生钱嘉征弹劾魏忠贤十大罪,奏疏呈上。崇祯把魏忠贤叫到跟前,让内官一条条读给他听。
魏忠贤吓得魂不附体,回去之后,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想换一条命。
哪有这么容易。魏忠贤被发往凤阳安置,他自知难逃一死,上吊自杀。
崇祯皇帝继位的第二年,允许恢复书院。全国各地,书院如雨后春笋,纷纷重建。
这也许就是文脉的力量。千年来,中国的读书人们,有过光芒万丈的时刻,也遭遇过塌天大祸,但是无论什么时候,读书的传统没有变,读书的种子没有绝。
而文脉,一直都在蜿蜒流淌,从未断绝。
有这样一个细节,东林书院恢复,当时书院的领导者吴桂森心中有感,暗自感慨,坚守了这么久,终于不辱使命。
那一年正好是1629年,距离王阳明去世,整整100年。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王子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