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
李少君的《闯海歌》是一首长诗。真正有些诗歌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一首诗要写长,有一个整体性的世界观,有构建一个新世界的想象和野心,是思想层面的事情;而要把这些规划好的想象落到实处,在具体的操作环节上,则是要做到以“叙事”为主体。我们几乎不能想象,纯粹的抒情、纯粹的哀叹或感怀,可以支撑起一首长诗的体量。在抒情上,长诗是很难和短诗相比的,短诗里对瞬间的捕捉,便足以一滴水里见太阳、一眨眼间见永生,有着直击核心的精准度——把本该瞬间迸发的情绪,分解成缓慢的书写,往往会让想抒的情烟消云散。举个简单的例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是得需要没有任何铺垫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峰般的耸起,才能在我们心中久久回荡。而长诗,则是另外一个系统,比如说白居易的《长恨歌》,必然需要人物和情节出现、需要细节的描摹,来搭建起框架和骨肉。
理解这一点之后,再看李少君的长诗《闯海歌》,就会更容易理解一些,一向以短诗见长的李少君,一向以在诗歌当中呈现出淡然、平缓、宽容的清新气息的李少君,为什么放弃了自己所擅长的,而开始用吃力不讨好的叙事来书写他心中的闯海岁月?在诗歌当中加入情节和人物,诗句就有了一个存在的背景,抽离出来就难以成立,于是,对于很多只喜欢在诗歌当中看到某些“金句”的读者,叙事长诗有时就是某种“灾难”。评论家、编辑和诗人出身的李少君,不可能不懂得这一点,可他仍然要选用这种方式来书写《闯海歌》,在于,他要写下的,是他所亲历的那个时代——刻录时代细节的重要性,在他心中的比重,是远远超过抒情的。李少君大学期间写过一篇《大学个人主义之潮》的长文,在当时韩少功主持的《海南纪实》刊发,这是他跟海南结缘之始;大学毕业之后,他便来到海南,整整待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才调去北京工作。可以说,海南几乎占据了他生命中最长的阶段,他亲眼看到了建省以来海南的所有起起落落,作为其中的一员,他当然有必要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作为一种历史的证词。
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对于他的那些短诗,《闯海歌》是一个加入叙事、加入细节的“加法”,可对于历史,对于他的亲身经历来讲,这其实又是一种减法。因为,要从二十多年的纷繁经历里挑选出最难忘的部分入诗,他只能减之又减不断瘦身,以保证书写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尤其是,把《闯海歌》和根据《闯海歌》改编的话剧《大海》放在一起来观察的时候,这个感觉更加明显。
《大海》的编剧、导演邓菡彬很年轻,到海南比较晚,并没有经历过李少君笔下的闯海年代,甚至连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房地产泡沫所留下的烂尾楼,也已在海南难觅踪迹;参演《大海》的,也都是海南大学的学生,是更年期的一代,对那个时代更加陌生。在这种情况下,邓菡彬要把《闯海歌》改编成接近两个小时的话剧,仅仅根据《闯海歌》所提供的内容,显然是不够的,他需要往李少君这首诗所提供的框架里,不断寻找、填充更多的细节和血肉,以让《大海》显得真实、可信、波澜起伏。
邓菡彬采用各种方式,在每一次表演之时,邀请在场的观众,与演员的表演进行互动、交流——这是一种把观众拉回“历史现场”的方式。我们能看到的,不是仅仅在一旁观看别人的欢乐与哀愁,而是亲身去经历、去参与。李少君在写《闯海歌》时,需要在自身的经历里筛选,邓菡彬则要进行相反的路径,把李少君没有书写进来的部分,重新添加进来,话剧《大海》便成了一个不断做加法的过程。更有意味的是,我们看看这两个题目:《闯海歌》,海在那里,我们前往,闯入它,海是一个尚未抵达的对象,是一个即将面对的陌生之物;而《大海》,则已经直接把“大海”作为主体,我们已然身处大海之中。这两者,同样是相向而行的。
身处在海南大学的那个表演厅里,《大海》在我身边上演,各种形式的音乐在耳边响起,根据李少君诗句改编的歌词,不断萦绕,很难不让人触动——这种触动的源头很难分清楚,到底是《闯海歌》还是《大海》带来的?或者说,也并不是这两者,这两个在某种意义上走着相反方向的作品,其实不过是一种媒介,我们最终只是通过这两者,来完成一场精神的穿越,重新回到三十年前那个激动人心的历史现场,感受某种消逝的时代精神。
对于《闯海歌》和《大海》的内容,一句话就能讲完,那就是:1988年海南建省,那些前来海南寻梦的人,经历的悲欢离合。所以,在这里,我并不愿意分析这两个作品的具体细部,而是想呈现自己的疑惑:对于艺术,抵达方式真的很重要吗?《闯海歌》和《大海》这两个相关联的作品,便是以某种相反的行走姿态,抵达了同一片澎湃的海域。可选择,真的不重要吗?李少君选择以长诗的方式来呈现一段历史,就意味着他必然要面对这文体所带来的赞誉和非议。
作为读者和观众,在某个瞬间,通过阅读文字和观看表演,便能完成精神的穿越,而不用面对作者做出选择时的犹豫和分裂,何尝不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