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一

  在我的想象里，整个20世纪的小说发展史是由一股巨大的创新力所推动和造就的，并在地理上呈现出不断在大陆之间转移的面貌：从欧洲到北美，从北美到南美，从南美到亚洲、非洲，次第展开了一幅不断被发现和拓展的20世纪小说新大陆的景象。特别是在1980年代之后，很明显，小说的创新能力转移到了那些出生在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使用第一世界发达国家的语言来进行叙述的小说家身上。他们不仅广阔描绘了第三世界国家的当下现实和丰富历史，还深入探讨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跨文化作家”“无国界作家”“后殖民小说作家”“离散作家”共同构成了最近二三十年一个写作的世界主义潮流，甚至一种“世界小说”是否诞生，都成了一个热闹的话题了。

  在非洲，“二战”结束后民族国家纷纷独立是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一种新的非洲文学也应运而生。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1986年和1988年，两位非洲作家连续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尼日利亚的索因卡和埃及的马哈福兹，从而使小说的世界版图正式扩大到非洲。尼日利亚拥有200多个部族，英语为官方语言，因此，1960年代之后，从这个国家逐渐走出一批杰出的、可以直接用英语写作的小说家。在他们中间最著名的小说家是钦努阿·阿契贝。他是尼日利亚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大学英语文学专业的学生，也是非洲贡献给世界的杰出小说家、诗人和散文家。

  1930年，钦努阿·阿契贝出生于尼日利亚东部的奥吉迪，小学上的是教会学校，后来，他进入伊巴丹大学学习英语文学。大学毕业后，他在尼日利亚国家广播电台工作，其间，还曾到英国广播公司短暂工作过。他很早就立志从事文学道路，由于有英国文学扎实的底子，加上他很注重积累，因此，在新闻机构的工作也使他获得了观察尼日利亚社会的绝佳视野。当他寻找到一个独特角度的时候，他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从1958年到1966年，也就是在钦努阿·阿契贝28岁到36岁之间，他接连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崩溃》《动荡》《神箭》《人民公仆》。这四部小说被称为是钦努阿·阿契贝的“尼日利亚四部曲”，从此奠定了他不可动摇的文学地位。

  1971年，钦努阿·阿契贝创办了在非洲影响很大的文学杂志《奥基凯》，团结了很多非洲作家，发表了他们的大量作品，使之成为非洲新文学的摇篮和集结地。后来他主要在尼日利亚大学的非洲研究所工作，其间还曾经到美国的一所大学担任访问学者。1981年，51岁的钦努阿·阿契贝创办了尼日利亚作家协会，并被选举为尼日利亚作家协会的第一任主席，在研究、教学之余勤奋写作。他一直对尼日利亚的社会现实和政治生态持有尖锐的批评态度，他说：“一个非洲作家如果试图避开巨大的社会问题和当代非洲的政治问题，将是十分不恰当的。”他的这个态度使那些掌握了权力的人感到十分不满。1990年，他遭遇了一场可疑的车祸，但他躲过了一劫。之后，他就去美国治疗，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

  除了著名的长篇小说“尼日利亚四部曲”，多才多艺的钦努阿·阿契贝在短篇小说、儿童文学、诗歌、文学评论等方面都有建树，出版有不少著作。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一只祭祀用的蛋》（1962）、《战火中的姑娘》（1972），这两个集子分别从非洲神话和传说以及尼日利亚独立后爆发的内战中获取素材创作而成；儿童小说《契克与河的故事》（1966）、《蜥蜴为什么有了爪子》（1972）、《笛子》（1977）、《鼓》（1977）等，带有着非洲童话和民间传说的那种神奇、荒诞和原始感；他还出版了两部诗集《小心！我心灵的弟兄》（1971）和《比夫拉的圣诞节和别的诗篇》（1973），诗歌的风格清澈简明，带有非洲歌谣和英国象征主义混杂的风格。此外，他还写了很多文学评论和政治评论，结集为《创世纪那一天的黎明》（1975）、《文学与社会：一个观点》（1980）、《尼日利亚的不幸》（1984）等。在这几本文学评论、随笔和政论集中，他首先确认了非洲作家的一个基本职责，那就是要做一个传送真实声音的解释者，一个人民的教师，要具有鲜明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是非洲作家之所以是非洲作家的第一要义。

  1987年，钦努阿·阿契贝出版了他的第五部长篇小说《荒原蚁丘》。这部小说也可以看做是他“尼日利亚四部曲”的续篇。1989年，他还出版了文学评论集《向詹姆斯·鲍德温致敬》。在他贯穿至今长达50年的文学创作中，他总是将笔触放到非洲，描绘出尼日利亚从被西方殖民主义者侵占到20世纪独立之后的混乱和矛盾重重的历史，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国家及其所在大陆的沧桑命运的写照。

  二

  钦努阿·阿契贝一开始走的就是尖锐批判非洲现实社会的路子。他认为，非洲作家必须要投身于当代社会重大的政治斗争中，不能掩耳盗铃，或者当一个把脑袋埋到沙子里的鸵鸟。所以，他将自己的笔直接对准了遭受西方殖民主义长久侵害的非洲那独特的社会现实，以及非洲国家自身存在的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毫不留情地以文学的方式给予揭示和呈现。

  长篇小说《崩溃》是钦努阿·阿契贝的代表作，是钦努阿·阿契贝直接用英语写成的，于1958年出版。小说很快就获得了英语文坛最高奖“布克小说奖”，在随后的很多年里，它被翻译成了50多种语言，畅销全球达1100万册，成为20世纪最为重要的小说之一。小说的篇幅不大，翻译成中文才14万字，英文版似乎要更短一些，只有148页。这部小说分为25章，每个章节都很短小精悍，小说的叙述风格十分扎实有力。

  《崩溃》通过主人公奥孔克沃悲剧性的一生，将19世纪英国殖民主义者侵入尼日利亚后对当地的文化、宗教、习俗和社会生活进行的巨大破坏呈现了出来，展现了西方殖民者进入非洲前后的真实历史。《崩溃》这部小说的基调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中所描述的尼日利亚人所特有的民间文化、原始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无论是西方读者还是东方读者，读起来都会感到惊奇和新鲜。这是文化陌生感所带来的愉悦。不过，小说传达的悲剧性沉思相当深沉，以非洲人的方式呈现出殖民主义者根本就想不到的历史的另一面，同时，它也将尼日利亚自身的社会、文化和历史问题摆在了人们面前。

  钦努阿·阿契贝的“尼日利亚四部曲”是他一生中的重头戏。这个系列的第二部是长篇小说《动荡》，小说描述了20世纪的尼日利亚在摆脱了殖民统治、获得独立之前的社会状况：在20世纪上半叶，尼日利亚已经由原始的部落氏族农耕社会，跨越了一些历史阶段，直接进入到殖民地资本主义时期。它自身的文化传统在西方殖民主义文化的冲击下逐步瓦解了，但英国殖民者所带来的基督教文化也无法在尼日利亚生根，社会中充满了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息，人们的内心也充满了惶恐。小说重点塑造了一个留学归来的青年，以他的遭遇来折射时代的命运。他打算报效祖国、有所作为，但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四处碰壁之后，他逐渐消沉了。后来，他违反众人的规劝，和一个本族人所鄙夷的女人恋爱，结果触犯了众怒，那个女人被自己部族隔绝了，而这个男青年则被判处了监禁。这部小说是一部带有浓厚悲情色彩的成长小说，以一个青年人的挫折来显现钦努阿·阿契贝对尼日利亚文化境遇的忧思。

  “尼日利亚四部曲”的第三部是长篇小说《神箭》。小说中的主角是一个部落的老祭司，他发现，面对来势汹汹

  的英国人带来的宗教，他是无力去正面对抗的，需要用灵活的手段去适应。于是，他把儿子送进了白人办的教会学校，目的是想让儿子了解西方人的宗教，但祭司逐渐与殖民者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我觉得，这部小说在主题上，是《崩溃》的继续和延伸，它一方面将英国殖民主义者的宗教入侵系统地呈现出来，同时也将非洲人自身的不团结和分裂、目光短浅和唯利是图不留情面地展现出来了，指出内因和外因的综合，才是非洲崩溃的原因。

  到“尼日利亚四部曲”的第四部小说《人民公仆》中，钦努阿·阿契贝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当下社会现实。

  三

  1987年，钦努阿·阿契贝出版了他的第五部长篇小说《荒原蚁丘》，进一步描绘了尼日利亚当代社会的内部分裂。在小说中，钦努阿·阿契贝虚构了非洲某个国家。在那里的热带草原上，有一种独特的蚂蚁穴，巨大而醒目，是当地特有的自然风景。小说的主人公有三个，他们都是大学同学，后来，其中一个当了总统，另外一个当了报社主编，成为总统的对立面，第三个人则当了政府中的情报部长，相对比较中立。总统利用权力对国家实行军事独裁统治，而主编则组织舆论力量对总统进行批评，情报部长则在两个人之间摇摆，左右逢源。钦努阿·阿契贝以这三个同学的不同道路，将当代社会现实面临的多种选择以及其内在冲突做了一个呈现。小说中，政治风云变幻，人如同走马灯一样往来，但热带草原上的蚂蚁山则巍然屹立在那里，成为一个大自然的永恒象征。

  上述五部长篇小说，是钦努阿·阿契贝最值得分析和阅读的作品。在这些小说中，他通过一个个具体的非洲人的命运展示，既展现了西方殖民主义进入非洲大陆之后带给非洲文化和社会组织的全面损害，以及非洲旧有的文化和信仰体系崩溃的情况，又展现了独立之后尼日利亚新的社会情况。

  2007年6月，钦努阿·阿契贝战胜了萨尔曼·拉什迪和多丽丝·莱辛，获得了第二届“曼—布克国际文学奖”，此前，他已经获得了尼日利亚国家文学奖、第一届英联邦诗歌奖等多项大奖，欧美有二十多所大学给他颁发了名誉博士学位。

  可以说，钦努阿·阿契贝的小说带有一点非洲文化的陌生感和奇观性，同时还带有批判性、战斗性和现实性。他的作品都是直接指向非洲社会现实的。钦努阿·阿契贝强调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强调文学应该像匕首和剑一样。他不断运用文学的手段、以审美的视角，来呈现非洲的历史和现实的丰富性，来重新构造他理想中的非洲的未来，并发出了最响亮的文学声音。

  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出版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等九部；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评论500余万字。

  钦努阿·阿契贝

  1930-2013年

  本名阿尔伯特·奇努阿卢莫古·阿契贝，尼日利亚著名小说家、诗人和评论家，被誉为“非洲现代文学之父”。其成名作《瓦解》是非洲文学中被最广泛阅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