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昆山 张新文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农民一般都会认死理,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节假日似乎是外星人的事,离他们很遥远。
生产责任制实施后,土地包产到户,极大地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人勤地不懒,土地就像久病初愈的汉子,又焕发出了蓬勃的朝气。父亲在大集体的时候,家乡人都叫他“张把式”。你可别小瞧这称呼,作家王安忆在安徽省五河县大刘庄插队落户过,回大上海后写了一篇题为《少小离家》的回忆文章,文中按农活把农民分为四个等级:一等是把式,负责犁、耩、耙、扬场、赶大车;二等是放大刀、割麦子、打场领头盘磙子、刨芋头下抓钩的这类;三等是锄地、抬筐、扛笆斗、打秫秫叶、割黄豆、拾花生芋头;四等只能是未成年的孩子了,他们放学回来或星期天,下湖割草、拾庄稼、农忙时送饭送水。“把式”就是生产队的能人,我的父亲“张把式”也不例外。打我懂事起,张把式虽不是队长,但是队长凡事得先问他,然后才去具体把农活安排到人。显然,张把式已不是一般的把式了,他已是把式的把式,按现在的话讲那好歹也算是个“顾问”吧!
我们家分了十几亩的土地,一家人在父亲的带领下,不分昼夜地忙碌着。读书的我,星期天要跟着父亲下田劳作,这已是雷打不动的事。遇到种麦子的季节,即便不是星期天,早晨也要起早跟在父亲的身后,去田地里砸碎那些大些的土坷垃,因为种地要精耕细作,粗放种植想有好的收成那是不可能的事。“人亏地一时,地亏人一年”,父亲懂得这个理。砸完土坷垃,吃完母亲送到地头的饭,我才背起书包往学校跑去。
那年“五一”劳动节的前夕,村书记来找父亲,说:“张把式,这些年我可记着你家的麦子产量呢。你家可是连续三年超‘万斤粮’的大户啦!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咱们自己的节日,到乡政府开表彰大会。你先到胡理发那里理理发,胡子刮了,要有模有样地去给我领奖,别搞得胡子邋遢的,给咱张家湖村丢人现眼!”书记带着喜悦的心情,又带着命令似的口吻,给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带来了疑惑和不解,他讪讪地问书记:“啥五一五二的,农民不劳动喝西北风去?种粮高产政府还表彰,这倒是一件新鲜的事啊!”
父亲是步行去乡政府开会的,回来的时候,他推着(因为父亲不会骑自行车)一辆崭新的上海产永久牌自行车,车头挂着一朵纸制大红花,车货架上是木框玻璃镶嵌的五一大奖状。父亲将在乡政府得到的“礼遇”,喋喋不休地分享给前来祝贺的村民们,那份得意和满足恐怕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以至于在之后的岁月里,一到“五一”那天,他都会穿戴整齐很有仪式感地把奖状和大红花从土墙上取下来,拂去积尘,擦拭干净,重又端端正正地挂到墙上去,目不识丁的他还会讲出“五一”劳动节的来历。我想,这可能是他去开会从领导那里听来的。奖状挂好,大红花上的细铁丝缠绕在挂奖状的钉子上那一刻,他还会告诫我们一句:“零件不上油会生锈,人不劳动会生病。”而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有时我会私下抹眼泪,岁月啊,我们为什么不能抗拒你的流逝?
后来,我要到离家二十多里的镇上读高中,就是骑着父亲的永久牌自行车去的,靠着这部自行车的助力,我越来越靠近了梦想。再后来,我就逐渐远离了故土,远离了父亲。
风烛残年的父亲,弥留之际,依然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五一……五一……”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奖状,对于我的父亲、一个农民来说,是一生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