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张维
(上接艺4、5版)
如果我们在自己的时代找一位融儒释道于一身又具有自我艺术形象的艺术家,回顾所及,朱建忠几乎是惟一的一位!历代以来,我们的历史总能贡献出中华文明孕育的大师,他们集儒释道精神于一体,又化育出不同的风貌,王维、苏轼、黄公望、石涛、黃宾虹等。他们虽各有侧重,虽融入个我,但都有儒的诚正润厚,道的虚盈静穆,佛的真空妙有,又浑然一体呈现出自身的独特的艺术形象!
朱建忠数十年来就在天地的云气中画着两种树,松树和杉树!单幅画面中常常只画一棵树,长在天地之中的一棵树,没有树根和树叶,随着天地的呼吸变化着不同生命姿态,因融入艺术家独特的心律,作品获得了特别的气息:虚静又笃实,空明又诚正,极简似的孤独,棒喝般的饱满,既直指人心,又顶天立地!有君子不阿的姿态,又具冲淡谦和的容颜,尚怀穿透一切的心性!他画松树的姿态得于宋画,具有对自然初见的惊奇,还有着倪瓒的干净宁逸,但背景发生了变化,它不长在一块具体的土壤里,而是长在天地间,长在空白的呼吸里,长在灵性的光辉里,长在“大”的“虚在”的自然中,长在“道” 的悠久的气息里,长在空明的目光中!杉树是近年来朱建忠画得多起来的形象,杉树笔直,连松之屈身承受都拒绝,绝地通天,直指人心,在这弯曲滚烫的世界,直肠即道场,朱建忠该怎样承受这静寒而挺拔的孤独?!
朱建忠是如何用现代性视角观看并呈现他内心神情呢?
第一,极简精神。不同于美国极简主义的单一强烈,而是在“虚”的存在里,让度,渲染,浑然一体地生成的饱满的简,不仅笃实,而且充盈。虚,不是没有,在汉字生成的背景里,是有着神性在场的无,但,在。虚室生白的,虚因让度,空白的场压,天成而实,不仅实在,而且是精神充盈饱满之在!中国哲学的虚,是实的生命的养成,是呼吸的生理场。现代天文物理学证实,宇宙虚的部分占百分之九十七以上,实的星体不足百分之三。“道”的面貌其实就是“虚”的形象,《道德经》二十一章云:“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其实是“虚”之状,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是“虚”中生实的情况。道,其实就是由虚生实的过程情状和路径。朱建忠遵循之,既暗合了现代极简的精神,又接通了道的气场。
第二,单色之玄。朱建忠把中国画中的空白放在“道”的“虚”的情境里,使空白具有了生命的呼吸,“虚”是什么颜色?虚是玄色,何为玄色?间于黑白灰之间的色域,这玄色,其实就是人间心境的颜色,存在可感的背景色。朱建忠通过水墨反复在宣纸上渲染,这种渲染,既可控又不可控。水墨在宣纸上自然渗透,是不可控的,但方向层次浓淡又是意向的,人的主观性与自然的自然性获得一种伟大的平衡,人和自然共呼吸,使艺术品拥有独立的生命:自己的气息,浑然天成,浑然一体。所以中国水墨在浓淡枯湿变化中的单色一一玄色就饱有丰沛的丰富性,而且自然融洽,因而可称为“玄之又玄”,“玄之又玄”即为“道”,这种单色是在道性中的,寓于天地变化的,玄的,丰盈的!我们看这棵杉树,它站在空明中,它是悟“空”了的,是真空妙有,也是在大块云气中呼吸得道了的,还是诚正养浩然之气的,它对抗并修正着当代社会“有”的物化的处境,与自然对立的处境,失神的雾霾的处境!它不是一棵树,它是艺术家自身的形象,是现代知识分子必须具有的灵魂的骨骼,物我合一,天地合一,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运通六合八荒!
大师总晚生于他自己的时代,是因为与时代太近了,或时代的眼识因智识所限而障,杜甫二百年后人们才辨认出他的杰出与伟大,梁楷在美术史上的重要性我们要一千年后才认识,倪瓒到今天我们也没辨认清楚,他在人类的美术史上,是第一个提供抽象范式的艺术家,而不仅仅是逸品的标高!黄宾虹说自己死后五十年才会被人理解,其实到现在仍一知半解。朱建忠的画是中国当代水墨的重要成果,他的精神化合了儒释道,直接宋元境界,又涵极简主义和单色绘画的理法,对传统的“空白”作了现代性的创造性理解和处置,他是“虚”里生出的艺术家,是中华文明背景里“虚派”的当代典范!与亚里斯多德、英国功用哲学、美国实用主义一脉所主宰的实“有”的物欲时代相反,“虚”是东方智慧中国智慧的根本,不仅“虚”“实”相生,而且“虚”是人类的存在背景与状态,是“存在”而非“存在者”。因而他既是虚派的高手,也是把握存在的大师。也许若干年后,当我们在时代和历史中,作横向和纵向的比较,才能辨认出他的重要性。
但少数人已经一眼洞见,杨键认出了朱建忠是总处于重大时刻的画家。他说:“听说罗斯科的画挂在教堂里令无数人感动,朱建忠的画如果挂在寺庙里,同样会令人感动,这是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感动,一者崇高,一者正大。一者因牺牲而来,一者因心性之觉悟而生。一者为理性之抽象,一者为真空之妙有。两种感动,不相上下。罗斯科的每一张画都处在重大时刻,朱建忠同样是!”我认同杨键的观点,并且预言,朱建忠将是中国当代水墨向世界提供的一份独特的杰出的中国样本!只要我们的眼睛学会思想,我们的精神学会凝神,他就明明白白立在那里,在内化的山水里,在心性的无极处,在“大”的自然的韵动中,猎猎飘扬,无声而贯耳!
画“松”
□田畑幸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艺术家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多种多样,有很多风格和尝试;另一类是穷其一生只做一种题材的艺术家。只画一个类型的画,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强的意志品质。我认为创作上重要的一点是做其他人没有尝试过的事情,这一点也是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的。这就是为什么可以在艺术史中留下名字的艺术家寥寥无几。
我向来认同艺术家能够坚持自我表现,而不是太过于受到世俗生活的干扰和牵绊。因此只画“松”的朱建忠老师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中国绘画史上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画松树的人。我知道的朱建忠是个倔强的纯粹的艺术家,为人以及作品的纯粹性都让我非常尊重。朱建忠始终执着于描绘那棵只身孤影的松树,以至于我们不得不驻足观看,尝试捕捉萦绕于画面之中的高士情怀。
他最终选择将这棵松树作为画面主体而非其它,一定有着耐人寻味的理由。显然,这棵松树也成其自身的写照,不仅仅是理想,更是状态。遗世独立,抑制自己的欲望,自我欣赏也自我规训。
(作者系东京画廊+BTAP总监)
本版均为朱建忠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