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菲

  壶中的水正沸腾着，由于猛烈地翻滚与碰撞从而不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仲冲为我们沏着茶，步骤繁琐，手法却很是娴熟，他说，常有朋友来此吃茶小聚。我们坐在几案前，透过身侧的落地窗观赏着院内雅景。这是一个古朴的小院儿，四面粉墙黛瓦，其中那棵倚墙而生的枇杷树葱郁茂盛，最为惹眼，使得这古色古香的庭院顿时鲜活无比，故“杷园”一名由此得来。

  “杷园”虽坐落于闹市之中，却有着极为安逸宁静的氛围，果真是一个挥毫泼墨、书字养性的好地儿。首次前来，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最终在路人的指引下才得以到达。殊不知在车流不息的大马路旁，有这么一处曲径通幽的“世外桃源”。正所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真正的洒脱并非孑然一身隐居于人迹罕至的山野荒林之间，而是身处尘世却不被尘事所侵染，于闹中取静，寻一处心灵的清幽之地得以安身立命。

  目光移至屋内，仔细打量，复古独特，陈设装饰颇为考究。入门处的一面红色砖墙，简单朴素，加之裸露的梁柱，使人浮想到历史感厚重的乡间老屋，闭上眼甚至能够闻出空气中夹杂着的些许淡淡水泥气味。而正对屋门的白墙上则绘满了风格迥异的图案，高耸入云的山峰、青翠盎然的花草，以及各式栩栩如生的人物鸟兽。仲冲告诉我们，这些水墨手绘出于一位友人之手，而白墙两侧密集的签名，则来自每位曾经到访的好友，也正是这些“墨宝”，使得清雅的“杷园”更多了些书香与人情味儿。

  “杷园”原是一处老宅，因年久失修而显得陈旧，但此处清幽舒适的环境，与仲冲喜静恶扰的心境相契，于是他将这里重新设计改造成了工作室，此后便每日栖于“杷园”习帖练字，品茶会友，享受着不被外界叨扰的恬适与清欢。林清玄曾在书中写道：“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于仲冲，清欢便是将朴实无华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终，山野菜的清香胜过山珍海味；路边朴素无奇的石头比钻石更能吸引目光；林间鸟鸣比提笼遛鸟更怡然自得；静静品一壶陈年普洱茶比在喧闹的晚宴中觥筹交错更能洗涤心灵。

  似乎很难想象，眼前这位气定神闲的书法家曾是伏案辛劳、资历深厚的室内设计师。因此“杷园”的精巧细思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区别于以往，此刻，他所设计的并非是一个生硬的工装项目。他将自己的热情与执念融入其中，打造出了一个可以让灵魂自由栖息、让热爱得以安放的私密宅院。然而在这里，仲冲不做设计，只练书法。

  仲冲直爽率真，言语之间并没有太多的避讳。他直言，从事室内设计的二十多年，其实并不快乐。工作对于他像是刻板的任务，是一切不自由的根源。尽管他创办的设计公司规模尚可、收益颇丰，但是无论大到公司经营制定策略，还是小到给员工发奖金，他都感到头疼无力。以他的话说：“做老板，真的太不容易，只有在书写练字的时候才最踏实快乐。”似乎就在某个瞬间他幡然顿悟，最终下定决心关闭了自己的设计公司，从此沉下心来写书法。“人要学会放下。放下，即得到。”对任何人而言，放下都绝非易事，但于现实与理想之间，仲冲更愿意去做一个自由洒脱、逐梦朝夕的人。常言道无惧者无畏。当一个人真正释然放下，便是重获新生的开始。“我没有肩负沉重的历史使命，所以我选择放下过去，去重新追求自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显然自得其乐，把自己对世界的感情寄居在另一片天地中。由此联想到汪曾祺曾经赠给沈从文一副对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与字卷相伴，此刻，他是幸福的。

  人生的玄妙在于，在不同时期探寻自我的不同诉求。当一个人找寻到方向，一切就会变得明朗起来。仲冲淡泊名利，一心追求朴素低调的生活，更难得的是他始终知道自己的所愿所向。喜好书法，也绝非一时兴起。鲜有人知，过去三十年他每日练习书法从未间断。他认为，书法是当今社会唯一没有被西方侵蚀的中国传统

  文化，因此，它纯粹且独一无二。书法没有重复性，每幅作品都是其内心真实感情的流露。对于他而言，书法像是浮躁生活的一颗定心丸，脆弱心灵的一针强心剂。因为热爱，所以废寝忘食；因为热爱，所以诸事皆可抛。

  书法从大体上可以分为楷、篆、行、草、隶五大类别。章草，可谓兼具篆、楷、隶、行、草诸体用笔之长，所以，写章草，用笔更须有节奏感，轻重有序、快慢得宜，不能一味地“疾”，也不能一味地“涩”。过于“沉着”而不“痛快”，则温、则死；过于“痛快”而不“沉着”，则野、则乱。仲冲酷爱章草，他将章草与自身心性糅合统一，更在其中注入了气与韵，使得现代与传统手法形神合一。

  他的老师是书法家吴振立先生。“我为了找到吴振立老师，花了十五年时间。”他告诉我们，十多年前曾于机缘巧合下看到一个牌匾，上面的字体使其一眼便心生欢喜，印象深刻难以磨灭。经由打听得知题字人是吴振立先生，于是他四处探求，最终得以如愿，正式拜入师门。

  他是纯粹的书法家，更是一个有着温情的赤子。

  仲冲的听力不好，因生病而导致左耳失聪。未曾想到当初并不在意的陈年顽疾，竟一下子夺去了半边听觉，正如其挚友陈卫新所言：“世间所有的声音对于他来说，如同都进入了一种单声道系统。”由立体声变为单声道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就是当手机在房间内响起，完全无法判别手机所处的方位。古语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听力的缺失并未对其产生精神上的困恼，他仍乐观向上。翻看其朋友圈，字里行间总透露出于生活点滴中捕捉的童趣与无邪。

  作为一个书法家，不仅仅是书艺上的精湛，更重要的是内心的修为，积累渊博的史论知识，涉猎东西方哲学、美学、宗教文化知识等方面不断充实自己。他告诉我们，尽管随着年纪增长，记性已然大不如前，但仍然每天看书以扩充知识面、修身养性，如此才能深入领悟书法背后所蕴含的深刻内涵与精髓。了解中国文化的根脉，才知道何为格调、品质。中国哲学倡导的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从自然境界、功利境界帮助人达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从老子、孔子、庄子那里汲取智慧；从唐诗、宋词、元曲中让自己的心思、气质更接近诗人的心灵，而佛家的禅宗思想则会对生活阐释得更加清晰彻底。

  仲冲是甘于寂寞和清贫的。一杯香茗，一曲优美的音乐，一本碑帖……这种意境之美，美在沉寂、美在感激、美在平和，也美在沉寂之后的爆发。在寂寞的过程中注重自身能力的积累，厚积薄发；在立志有恒、克己内省、身体力行中体现着中国文人所特有的一种生命气质，蕴乎内才能发乎外。

  热爱，本就该轰轰烈烈，哪怕倾其所有。要知道，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

  朴素的单声道

  ——仲冲的书法世界

  □陈卫新

  认识仲冲有些年了，从前与他是以同行身份相处的，所以陡然间让我以书法的眼光去看他，是有很大难度的。一则他设计师身份的“惯性”尤在，二则我于书法是个外行，彳亍于外，不能入门。怎么讲呢，看他的字很养眼，也舒坦。但好比面对一盘很好吃的菜，我除了说好吃与咂嘴，并无法多言。刀工、火候、锅气、打荷，一句偏向于专业的词都不敢讲，生怕讲不到点子上，坏了厨子的初衷。记得他辞去设计学会副会长的时候，是很突然的。很糟糕的普通话，但讲得很笃定，去意很清晰。他拜入吴振立先生门下，静心写字，从一位职业设计师渐而成为一位书法家。人生就是这样，许多事情实际上是无法兼得的。

  仲冲率真，听力不好，所以总是“有话讲当面”。仲冲智慧，眼睛亮，所以他比其他人更能看到后面的东西。因为耳疾，2008年他去上海做手术，左耳的听力全部失去，甚至听不出手机声音的方向，世间所有的声音对于他来说，如同都进入了一种单声道系统。这种去除了繁复与绚烂的单纯，也让他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朴素气质来。他说过手术时的情况，手术时并不觉疼痛，只觉得有人在旁边不停地锯割，离他很近又非常遥远。术后的他满脸泪水，他一直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流泪，记忆里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那些泪水更似乎是一次艰难的彻悟。

  现在，他心安于这种命运的安排。他蜗居杷园，皈依文字，把书法作为生命融入生活的方便法门，悲喜交集，乐此不疲。他于书法“锥画沙、屋漏痕、印印泥、折股钗”四种笔法中，取前两者，并篆书笔意，自成一家。有人说安史之乱后，韩愈等人发起的古文运动不是复古，是一种创旧。仲冲的书法也是一种创旧，取法古意，表达新颖朴素，是一种真正的文人化的自我书写。“我行我素”，自由自在。我想，书法永远都不应该只是单纯的技术。

  仲冲说，每次与家人逛街的时候思想都是游离的，有时候想要写幅字，便蠢蠢欲动，指端大动。说他想写字的时候，如同尿憋。这真是一种美好的创作欲望，朴素真实，与身心合一。

  （文章作者系作家、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