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如东 蔡小卫

  外公已经两个月没有力气起床了，今天，他说想晒晒太阳，我就扶着他挪到门口的藤椅上，钝角姿势，我和他相对而坐。阳光洒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鼻头上。

  外公告诉我，他出生的地方八块方田，四周环水，堪称宝地，加上家底甚好，周围的邻居对他总高看一些，儿时的光景幸福无忧。他的家训极其严厉，七十多年前，他青年时代在外做手艺，每个月都步行回家交工钱，不可由回程的同伴代交，也不可以上月并到下月交……

  他紧闭双眼，抬起手臂压住前额，片刻又放下，欲言又止。外公又说，是他坚持劝说我的母亲嫁给当过兵的父亲，虽然当时，父亲家穷得很出名。

  多年后，我家建楼房，外公辞去营业员的差事，负责搭手匠工们的活计。宅地上，缺少什么、多余什么、需要移动什么、需要改装什么，外公都亲力亲为，有条不紊。从地基到楼顶，他晨昏守望劳作，内心充满了不可言喻的喜乐，有一种了却心愿的宽慰。

  “在路上，遇见熟人问，你姑娘家在建楼房吧？我心里啊，比吃了蜜还甜，比吃了蹄髈肉还惬意！”他回忆说。音量拔得高高的，竟然用力把身姿调成了直角。

  我惊诧地以为回到了从前，思绪如潮水涨来：他总是这样笔直地骑着自行车，我总是坐在前杠上，两手臂趴在龙头上。虽然我生在四线农村，但童年是在三线小镇混完的。每天早晨，总有几个卖菜的妇人在店外放下担子和外公闲话家常；还有那巷口的老鞋匠，握着小钉锤就叮叮作响。外公带我路过，总是停下唠嗑几句。

  外公总是那么受欢迎，那明码标价五角五分、熊猫形状的冰激凌，店老板总会只收一元卖两支，如果正好回家，我会召集村里的小伙伴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吮完，尽管已经融化得只剩一半了，大家都想不到卫生问题，都无比开心，无比崇拜我这个村里第一个吃上熊猫冰激凌的孩子。因为他们偶尔能吃到的也只是一角五分钱的冰棍儿，并且我见过的糖果和玩具比他们听说过的还要多得多。

  我问外公：“外公啊，你还记得熊猫形状的冰激凌？”外公回答：“不记得了。”外公真的老了，这类玩笑事糗过我很多年，每当说起，总会以“显富的德性幸好长大就改了，哈哈哈哈哈”收尾。而今，这个记忆已经被岁月带走，岁月无情啊！

  太阳调皮地往西溜，一点儿不忘扫过我俩的脸庞、膝盖、脚尖。他望望地上自己偏东的影子，喃喃自语：“闰年闰月也百十来岁了，熟了，熟透了，快落蒂了……”

  我脱下袜子光脚踩在他的脚背上，我轻轻地抓起脚趾接着缓缓地张开，他说不痒痒；我又向下用力，他说不疼，然后，我们都抬起头，他看着我微笑，我看着他，大笑。他脚踝上下枯朽而角化的皮屑似落非落，这都是生命的汁液苦苦凝成的吧！

  我突然伤感，不知道外公生命的道途还有多远。我企图用陪伴感动智慧的造物主再多给外公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