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方失语
人到中年,常常“偷得半日闲”,看山。
阳台上看得,河边看得,山里看得。和青葱岁月时看青葱之山,感觉大不同。
年少时看山,重颜色,重动静,好奇心重。我的村庄离最近的山几里地而已,据说可沾到山的风水光,于是希望山里住着神仙。
本地山小,声势不小,有青龙山、黄龙山、马鞍山等。“龙马”陪伴,大概就有了不能小觑的资本。我的父亲,还给我指过龙头龙身龙尾和马首所在。
山是村民不用付费的“仓库”,可以随时取用。何处打雷菇、地皮菜——须等雷雨后;何处采乌饭叶——亦即南烛叶;何处挖竹笋;何处打柴火——柴火里,松毛、野竹、茅草也各有地盘;何处能找到盖房的大片;何处能挖到做“手枪”的上好红土;何处能找到磨刀石……都写在人心里。
有处“亭林寺”(音),我听了名字就喜欢上了,但不知道怎么拼写。这是山中原有寺庙的证据。山是需要有庙的。有了庙的山,似乎才有了“文气”。
上了小学,我才有了随父母进山的资格。荆棘迷乱山野森然,总有走不出去的担心。深秋黄昏时,山野风多。松树下慢慢多起来的柴火堆,就像一座座小小的城池。 虽不够坚固,挡不住妖怪,但尚可容身避风寒。
而后,父亲扛柴,母亲挑松毛,一路轻喊着“呦呵呦呵”的挑担号子,趔趔趄趄踏着月光下山。我举着镰刀,走在父母之间壮胆。
青年时离乡背井,此后的经历,一句足可:阅山河无数。从异乡归来,只觉旧山“小”了、“实”了。中年看山,一眼看穿,知道山只是山。山里不会有神仙,不会有妖怪,也不太可能“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我们的视线终究会越过父母高大辽阔的后背,发现外面世界的种种高大辽阔。旧山,亦如“后背”吧。但越是这样,越是对斑驳旧山,多了一份怜惜。
几天前,带着父母爬山采香椿头——准确说,是父母健步向前,我喘着粗气跟在后面。
我在异乡时,跟老婆学会了吃香椿头。从此不可缺。这些年,父母就多了一份打香椿头的活。马鞍山旁边的山岭中,多的是野香椿。
《山海经》有言:其秀如禾,服之不忧。我吃香椿头和乌饭,亦能解忧。
每年春天,都会接到父亲的电话:有空来拿香椿头吗?有空来拿乌饭叶吗?
拿到手的时候,看见父母脸上手上新划出的道道伤口。旧山无恙,只是多了荆棘少了人迹。
人远离时,它不怨;人走近时,它喜悦;人若求上门去,它依然会倾其所有。顿悟,这样的旧山亦是至亲了。
攀登者说,山在那里。对我而言,山在心里。旧山成了少年故乡无法拆迁的一个坚硬而温柔的符号。
老婆看了我跟在父母背后“偷拍”的照片大惊——为了翻越一处陡坡,他们俯身贴紧岩壁,拽着树枝,小心翼翼地爬过去——“你啊你,你还以为他们是青壮年吗?”
抱歉,我时常忘记这个事实。我这么做,简直是把七十多岁的老人当成“攀岩者”了。
我和我的父母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很老了,他们终将老得哪儿也去不了,采不了香椿,做不成乌饭。他们给我的答复永远是“我能行”以及“我有,你来拿”。
中年看旧山,看着看着就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