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清明前,一新闻同行采访我,让我对着镜头说说清明风俗,我脱口而出宋代高翥的这首诗。她问我,为何没用那首“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说那是一个酒鬼嘴馋了,神魂颠倒找酒馆的诗句,不能反映清明风俗的,也不能表达我的心情。
是的,临近清明,这些天我天天晚上梦到母亲。怪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梦里还是儿时牙牙学语的小模样,缩在母亲暖暖的怀抱里,醒来泪水打湿枕头。老妻一次次被我吓醒,说你大喊大叫什么,我便一头冷汗地描述梦里的场景:我正发着高烧,妈妈半夜用煤油灯架子,偷偷给我煮鸡蛋。哼着儿歌,拍着我,忽然一阵急促敲门声,吓得妈妈赶紧吹熄灯火;还有,妈妈牵着我的小手,在小溪边给我捞蝌蚪……老妻叹口气说,大概是清明了,又到上坟的时候了!
妈妈走了快30年了吧。可怜的妈妈,1957年受父亲牵连,上山下放,一辈子吃苦受罪,一天福没享,好不容易熬到退休,赶上好时代,以为可以享福了,不料突然就撒手西去,永远离开了我们。记得妈妈下葬的那天,我们把她埋在奶奶的坟前。向阳的小山坡上,芳草萋萋。我睡在妈妈的坟前,对坟亲家说:这块地方留给我,以后我来陪妈妈。哥哥姐姐劝我,哭成泪人的妻子来拉我,坟亲家也叫我别瞎说,说这话不吉利。我恶狠狠地说:我说了,这块地就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坟亲家是哥哥姐姐插队时的农村小伙伴,我们全家回城后,山头的坟就由他照看。每年清明,我们去江浦扫墓,按老南京习俗,带上各种祭祀的供品上坟。传统的祭菜是两荤一素,供完就给坟亲家。我们弟兄姊妹多,怕带重样了,一般都是提前商量好,你家鱼肉,我家就油爆虾。更多时候会去店里买大肉包、烧麦、桃酥、馓子……酒和烟也是少不了的。记得有一次安乐园卖青团,这是我们过去寒食节里少不了的寒具,头天我特地排队买了许多,第二天带着上坟。坟亲家一看,眼圈红了,说:你妈妈过去一到清明就满山挖野菜,也会做这种青团,我们这里乡下人从没吃过。一吃到青团,就想起她,她那时帮衬我们许多,真是好人啊!
多亏了坟亲家,每次我们上坟前,他都提前割草铲沟,坟上收拾得一一当当,不用我们再出力。我们一家家只需烧纸插柳,鞠躬如仪,别的全让坟亲家包了。仪式后,我会在那块向阳的小山坡上驻足好久,细细抚摸冰凉的墓碑,在母亲的墓前坐上一会儿,听春风轻轻掠过松枝的呜咽,听小草拔节的浅吟低唱。
一晃,30年过去,坟亲家早已病逝,江浦(现在叫浦口区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块向阳的小山坡也圈入城镇新建的小区,不复存在了。早在十年前,我们已将母亲的墓地移至雨花功德园,同时迁坟的还有奶奶、大嫂。响应政府号召,我们选择了生态葬,也就是壁葬。也好,奶奶、母亲和大嫂的骨灰从上到下供在墙龛里,好像住楼上下一个单元。每年上坟,我们一并祭扫了。
今年清明,疫情未过,为防止人群聚集,南京封闭所有墓园,清明只能通过网上“云祭扫”。民政部门想得很周到,网上祭祀有各种方式,上香献花寄语,你想干什么都行。实在不放心墓地的,还可以请墓园工作人员代祭扫……一切想得十分周到,可是我就是不想操作,总觉得在网上献花烧香什么的,有点像网上种菜偷菜,类似电玩;请人代扫,更有糊差嫌疑——上坟是一件很神圣且私密的事,从大家族集合,带上各自想了几天的祭品,再到坟前默哀、追悼,都是心灵所寄、心愿表达,无论如何掺不得假,最好也不能有外人参加,更不是键盘上马马虎虎敲几下,弄一个形式装装样子糊鬼。所以我思索良久,决定不赶这时髦。反正疫情总会结束,到那时选个人少的日子,上坟看看亲人,诉诉衷肠。
夜半又从梦中惊醒,苦涩的嘴里似乎还留着妈妈刚才喂我青团的味道。睡不着,披衣来到阳台,夜空一弯残月,黑幽幽的小区,忽见拐角处一团红光。定睛细看,有人躲墙角在烧纸,火光隐隐,纸灰飘飘,随风飘来的阵阵烟火气夹杂着青草香,分明在提醒我,现在还是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