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贾樟柯执导的纪录片“艺术家三部曲”系列的最后一部,影片入围了第70届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于上月底在电影节进行了首映。赴德国前,因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贾樟柯也犹豫是否要参加电影节。但他最终还是辗转抵达柏林。“一方面这是承诺,不能毁约。另一方面,在疫情之下,各行各业还是应该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首映当天,一千多人的剧场座无虚席,“一开始我们担心文化差异会给观众带来观影障碍。但在放映过程中,我发现现场观众完全能够抓到电影里面的情绪点,不时地传出笑声。电影所提供的东西还是能够引起共鸣的,我觉得氛围很好。”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张垚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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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和2007年,贾樟柯相继拍摄完成纪录片“艺术家三部曲”系列的前两部——以画家刘小东为主角的《东》和以服装设计师马可为主角的《无用》。之后,他也曾想过拍摄建筑师或者城市规划师,但都因种种原因搁置。最近一两年,贾樟柯想到以作家为主要讲述人来完成“三部曲”的最后一部。
“文学艺术家具有超前的观察能力和超强的感受能力,我想通过纪录片展现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社会的观察。而作家有超强的表现能力来讲述个人生活。”
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三位作家贾平凹、余华和梁鸿是这部纪录片最重要的叙述者,他们与已故作家马烽的女儿一起,以乡村为坐标,回望新中国成立以来七十余年的历史。同时镜头也对作家作品中的主角——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老百姓,进行了群像式的街拍记录。
在拍摄过程中,贾樟柯直接与作家对话,他们对于人生经历中细节的捕捉与回忆,让贾樟柯愈发觉得选择作家来拍摄是对的。“贾平凹老师回忆他在生产队一天只能挣6分钱,这种细节,一下子让人知道劳动的苦难与艰辛。余华开玩笑,说第一次来北京改完稿回去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富有。因为每天有两块钱补助,他当时拿了80多块钱回老家。这些生动的细节非常打动我,因为它不是关于生活的抽象的评述,而是关于过去的讲述。”
历史讲述人的共同叙述,勾勒出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如何走过70年,走到今天。贾樟柯发现,不同代际、不同地区的人,其实分享了相似的历史事件和人生经验,例如吃饭、恋爱、生病等,这些相互交叉印证的讲述,构成了影片的18个章节,或者说中国人曾共同经历的18个主题,而第一个主题就是《吃饭》。
在马烽的女儿的讲述中,最初农业合作化运动展开,就是因为人们吃不饱饭。1950年代出生于一个大家庭中的贾平凹,饥饿曾深深烙印在他童年的记忆里。生于1970年代、长于1980年代的梁鸿,也同样有过吃不饱的问题。
也正是在剪辑影片第一个章节的时候,贾樟柯看到了吴花燕的新闻,一个身患重病、仅重43斤的贵州女大学生,他感到非常沉重、难过,“必须让过去照亮今天,拿到历史的钥匙,了解过去、理解过去,才能理解当下存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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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镜头回应现实、立足乡村叙事、关注个体经验,一直以来都是贾樟柯电影鲜明的标志。这一次也不例外,贾樟柯希望能够通过这部纪录片,重返时间的河流,回到理解中国当代社会时间和空间的原点。
在贾樟柯看来,空间与时间双重回归的讲述带来的历史的视角,能够让我们更加透彻地理解中国社会。“因为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越来越碎片化的时代,很多事情我们并不愿意去了解它的前因后果,但这个世界它是有其因果的,这个因果只有回到时间中我们才能观察到。由不同作家相对片段性的讲述,所构筑出来一个整体系统的讲述,能够让观众知道我们如何走到今天,从而对抗这种碎片化。”
贾樟柯认为,想要实实在在地感受中国人的当下情感,去体察其中人际关系的变化,理解中国人的行事逻辑,就必须回到乡村。“诗人西川曾经讲过一个例子,他在火车站观察到很多人喜欢蹲着。他分析这跟乡村生活的传统有关,在田间地头、在自家院门前,大家都是蹲着聊天的。这就是典型的农村生活对我们今天行为举止、思维模式的影响的一种立体阐释。”
为什么理解我们经历过什么这样重要?“中华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到今天,是因为我们无论在如何极端的环境里,都有顽强的写作,都有顽强的艺术创造,把我们的记忆留下来,让我们的根更加扎实。脚下的土地,你踩的泥巴也要生花,写作让我们的精神经历有迹可循。让我们的后人,让我们一代一代的人,变成一个有根的人,而不是一个无根的人。”
在影片拍摄的过程中,贾樟柯看到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克服了怎样的困难、经历了什么苦难,这种生生不息的内在生命力感染了他。影片最后,余华独自走在海边,回忆起儿时总觉得海水应该是蓝色的,但他在现实中看到的海水却是黄色的。他小时候便总想着一定要一直往前游,直到海水变蓝。最终,贾樟柯将影片名从《一个村庄的文学》改成了《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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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贾樟柯都被视为一个作家型导演,除了剧本,他也出版过几本电影手记。早在上中学时,贾樟柯的文学天赋就开始显现,他在《山西文学》上发表小说,在校内创办诗社,虽然高考时因数学成绩太差而落榜,但山西省作家协会愿意破例招收他为成员。后来,因为热爱电影,他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从那里开始了自己的光影生涯。
十年前,在《贾想1996-2008》中,贾樟柯写道:“我们将真诚地去体谅别人,从而在这个人心渐冷、信念失落的年代努力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思想。我们将把对于个体生命的尊重作为前提并且加以张扬。我们关注人的状况,进而关注社会的状况,我们还想文以载道,也想背负理想。我们忠实于事实,我们忠实于我们。我们对自己承诺——我不修改。”
不同于作家,贾樟柯用以“载道”的媒介是“电影”,但不变的是他的人文关怀。从《小武》到《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贾樟柯一直秉持着人文主义的思考出发点,将镜头对准每一个真实的个体。他认为,伟大的文学和电影大部分是关于人类面对生存困难的问题。艺术家通过作品去理解处于困境中的人,理解造成这些苦难的原因。“所有的责任感或者创作的热情往往是来自于生活这种东西对人的刺痛。”
贾樟柯对于电影以及电影创作的认识,某种程度上带有很强的古典哲学的色彩。他曾经在访谈中说:“如果说电影有一种力量的话,首先是善的力量。关注处于困难中的人或者关注人的困难,恰恰是善的表现。”
在贾樟柯看来,电影创作是一个祛除遮蔽和蒙昧、发现真实的过程,如同苏格拉底的“精神助产术”。“创作是一个清晰化的过程,最初你的思考或者感受,更多时候是一种蒙昧的情绪。这种情绪由何而来?背后的现实逻辑和时代逻辑其实是不清楚的。写作与拍摄,实际上是去理解这些问题,理清背后逻辑的一个过程。所谓洞察力就是在创作过程中呈现的。”
对话
尊重个体
尊重个体表达的权利
读品: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对您有没有什么影响?
贾樟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春节前基本完成了制作,但各项工作都留了个尾巴。画面要调色、调光;声音也预混了,但字幕还没有完成。武汉封城之后,北京也有相应的反应。虽然是很小的、收尾的一些工作,但也受到了影响。多亏工作人员都是资深的电影工作者,在家里完成了很多工作。
读品: 疫情当中,哪件事对您的冲击最大?
贾樟柯:当然是由李文亮医生所带来的真实的社会情况、社会声音如何能够有效传达的思考。我觉得这给大家上了一课,社会就和人一样,它也需要有免疫能力。社会的免疫能力不可能经由压抑得到。社会的免疫能力是由敢言、正直、勇敢构成的。我觉得这是很大的一个触动。他也提醒我们作为表达工作者,要坚持真实的自我声音表达。
读品:您认为这次疫情将会对我们的社会产生哪些影响呢?
贾樟柯:我觉得可能归根到底还是让人们感觉到对于个体、个体权利的尊重是重要的。无论是对于个体生命的尊重,还是对于个体表达的权利尊重。这是我们社会经过40年改革以来,一直需要推动的、最基本的问题。
读品:最近在看哪些书或者哪些电影?
贾樟柯:最近主要在看我们公司出的一些新的电影,然后最近我在重读约翰·伯格的《讲故事的人》。约翰·伯格有很敏锐的艺术感受力。
读品:今年还会举办平遥国际电影展和吕梁文学季吗?
贾樟柯:平遥国际电影展去年是10月10日开幕,目前我们还是按这个时间在做准备,因为估计到时候疫情就过去了。吕梁文学奖我们原先确定的时间是每年4月份,今年显然需要往后推了。等疫情基本消除以后,再来确定具体的举办时间。
贾樟柯
1970年5月24日出生于山西省汾阳市,中国内地男导演、编剧、制片人、演员、作家,上海大学温哥华电影学院院长,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代表作有《小武》《站台》《三峡好人》《山河故人》《江湖儿女》等。曾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戛纳国际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台湾金马奖、洛迦诺国际电影节等众多国内外电影奖项。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入选第70届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