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长江大桥作为视觉文化现象，其飞跨大江南北的图像，兼具了学术性和艺术性

  说起风景，至少有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景两种。

  当一位游吟诗人来到南京的长江边，就像河伯在北方观秋水，他会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大江入海的故事。这虽是一个自然风景的故事，但在庄子叙事里，却讲的是人的见识之有限和世界的无限，隐含着哲理的人文意蕴。

  大约两千五百年后，江上架起了一座桥，虽然游吟诗人与河伯都已远去，但桥下的流水却承载了他们的故事。逝者如斯，大自然的节律与循回，将这故事讲给了大桥，再由大桥来叙述这段人文风景。这就是一桥飞架南北的故事，名《大桥记忆》。

  这记忆的价值，不仅在于大桥建筑工程的技术性，不仅在于交通运输和经济建设的务实性，还在于大桥作为视觉文化的精神价值，它储存了一段人文风景的记忆。

  《大桥记忆》是一部图文并茂的记忆集成。其图文并茂，不仅出于出版社的职业本能和专长，而且更出于记忆的叙事考量。是的，南京长江大桥作为记忆的载体，具有人文价值，这部书包含了多重人文叙事，具有未来考古学的意义。在20世纪前期，中国出现现代考古学，人文学者将前现代时期的文献典籍，视作学术研究的第一重证据，而将考古发掘的地下材料，用作第二重证据。到20世纪后期，第三重证据进入中国的学术视野，这是人类学的田野考查，包括当事人的口述历史。自新世纪以来，第四重证据也进入学术视野，即图像证史。由于这四重证据，南京长江大桥作为视觉文化现象，其飞跨大江南北的图像，兼具了学术性和艺术性。

  《大桥记忆》的学术性，在于其四重证据的叙事。第一重叙事来自书中收录的历史文献，包括建桥时期的报纸、信函、政府文件、施工档案等大量第一手资料，其全面与准确可靠，弥足珍贵。第二重叙事，则由大桥本身的物性来呈现。这物性，是我们双眼所见、双手所触、双足所行、亲身所感的实实在在的大桥本身；在书中，这物性则由当时的大桥见证者们来叙述，见诸他们当时所写的文字。第三重叙事仍是关于大桥的记忆，也是大桥对历史的记忆，其特别之处，是这记忆皆由大桥的建设者们亲口讲述，大桥因此而成为活的历史。第四重叙事是大桥记忆的图像，既有建筑设计的图稿，更有摄影、雕塑、绘画等视觉艺术作品，正是这数者之和，使大桥成为一件视觉文化产品。

  在大桥记忆的四重人文叙事中，我倾情于艺术图像。其中的国画作品，多出自当时的名家之手，例如宋文治、魏紫熙等江苏省和江南地区的著名画家。作为记忆的文献，《大桥记忆》不仅收录了这些绘画，而且还具有艺术史的文献特性，例如魏紫熙先生数易其稿的创作过程。从艺术史的角度说，这些作品超越了古代山水画的题材选择，超越了前人用建筑来点缀风景的陈规，而将大桥描绘为画中主体，使现代山水画从自然风景一变而为人文风景。在技法上，这些作品既不同于清初金陵八家的画法，例如龚贤的积墨法和白龚淡墨，也不同于20世纪前期的岭南画派，例如岭南画家从日本引入的西洋明暗画法，而是继承、借鉴、改变前人，在师法自然和师法我心的过程中，尝试了新的画法。

  《大桥记忆》收录的油画，是人文风景的另一方面。限于建桥的历史时代，当时的油画应该是清一色的现实主义主题性绘画。但作为历史记忆的一部分，编撰者着意选录了诸多创作草稿，而这些草稿则别有一分艺术史的价值，呈现了画家们不囿于现实主义而从事的艺术探索。这就是那些具有印象派色彩和表现主义笔法的写生草图，有些甚至呈现纳比派绘画的朦胧效果，例如书中收录的一幅雪景小稿。在那与世隔绝的年代，艺术家们既讴歌大桥，又进行艺术尝试，实属难能可贵，应当在现代绘画史上雁过留痕。

  这部书的四重证据和四重叙事，构成了大桥记忆。这使美术出版社所专长的艺术性，借大桥记忆的文献集成，而获得了学术性。阅读这部书，读者得以见识南京长江大桥所展现的人文风景。

  段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