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博士肖同庆利用三年多时间,梳理史料,编织故事,以晚明秦淮河畔六段著名的爱情为基底,描摹秦淮风华,攒成《青山憔悴,晚明秦淮风云记》一书。惯于稿纸写作的肖同庆,钟情慢半拍的书写节奏,他的一笔一画也因此来得格外清晰真切。
“晚明秦淮河或许是一个已经被挖掘得很深的话题,著述汗牛充栋,我想做的只是如何在叙述中注入一些人性因素,怎么巧妙地设置场景,怎么让人物尽量有血有肉。”钱谦益与柳如是、冒辟疆与董小宛、龚鼎孳与顾媚……这些人,那些事,在肖同庆描摹的晚明风云激荡里,别有一番模样。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
“水太凉”之后,钱谦益才真正登场
明末秦淮风华绝代,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历史舞台,也是一个欲望流动的应许之地。不同于历史的主流书写,在这个舞台上,不让须眉的红妆才是主角。侠骨柔情、傲骨英姿,赞誉属于女性。男性,只是配角。
名动明清两朝的文坛领袖钱谦益,是配角里的主角。他最著名的事件,是娶了柳如是。1641年,钱谦益宣布用正式大礼聘娶柳如是,当时用的词是“匹嫡”,也就是明媒正娶。新郎五十九岁,新娘二十三岁,江湖文坛掀起轩然大波。
松江,芙蓉坊,一个颇为悲壮的场景。钱老先生与如是小姐屹立船头,缓缓行进在众目睽睽之下。岸上的围观群众不遗余力地拍砖——如假包换的砖石。新郎和新娘保持了极好的涵养,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笑对尖锐的指责、唾骂。这样的场景,并非凭空想象,而是同时代人留下的记录,“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
钱谦益并不怕伤什么体统。在那之前,他的体统已经被伤得差不多了。
1610年(明万历三十八年),钱谦益高中状元,那一年他二十八岁,据说因为有人暗使手脚,他只得了第三名,史书记载“钱甚恨”。随后,在当了十年的翰林院编修后,终于有实职落在了他头上。然而,作为东林党人的一员,钱谦益始终在派系斗争中沉浮,终于上了黑名单,遭弹劾罢官。历尽政坛起伏的钱谦益,选择了退隐。但他还是没有被政敌放过,1637年(崇祯十年)遭遇数罪并罚,被关进京师大牢,好在众人相救,才被放出来。
在娶了柳如是的第四个年头,天崩地坼。无数条传说归结于一条:当时柳如是力劝钱谦益和她一起跳水殉朝时,老夫子来了一句铿锵名言:“水太凉。”因为这个细节,柳如是名扬历史,钱谦益贻笑千古。
究其实,“水太凉”更像是一句夫妻间的戏言。钱谦益大节有亏,真正的污点在于任职南明小朝廷以后。背叛东林党,谄媚马世英、阮大铖,钱谦益失去了基本的尊严和气节,“其丑状令人欲呕”。而作为大明最后一位举足轻重的高官,他率朝投降,更是留下了千古骂名。
柳如是的刚烈,钱谦益的媚变,似是无法交融。然而,诡谲变幻的秦淮风云,硬是将他们锁进了同一个小舞台。
“奈小妾不肯何”,对龚鼎孳来说并非借口
龚鼎孳的名字,辨识度比钱谦益要低。这是后来的事,也许是因为钱谦益借了柳如是的名气。
龚鼎孳与他同时代的钱谦益、吴伟业,被并称为“江左三大家”。这自然指的是学问和诗文。但纵观其人生步态,龚鼎孳就像是钱谦益的翻版。那个被他尊为夫人的秦淮女子,叫顾媚。
1644年,闯王攻进京城,曾任职大明高层、并且刚出大明牢狱的龚鼎孳,再次被投入大牢。在后来写成的文章里,龚鼎孳把自己描绘得英勇无比,“死则死耳,一年贫谏官,忤宰相意,系狱又半年,安得金?”反正我是没有金子给你们的,要杀要剐随便!他的视死如归,惹恼了对方,“椎杵俱下,继以五木”,能上的酷刑都上了。
从大牢里出来的龚鼎孳,爱极了生命。他后来入仕大清,成为大明的“逆臣”,也背上了千古骂名。而最让他臭名远扬的,是他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我是想殉大明的,但是小妾不让啊!
小妾是谁?是从秦淮河边北上投送温暖的顾媚。
秦淮佳丽中,顾媚相貌才学都相当出众。她的个性豪爽不羁、颇有男儿风,时人都称呼她“眉兄”。秦淮河边一见,少年龚鼎孳对妩媚多才、长袖善舞的顾媚再难忘记。后来,龚鼎孳北上求取功名,远在千里之外,频频呼唤顾媚。顾媚狠下一条心,决意北上。就在她赴京途中,龚鼎孳因弹劾重臣,触怒崇祯帝,被投入大牢。顾媚的到来,成为龚鼎孳的救命稻草。此后,在轰轰烈烈演绎了“死则死耳”的悲剧后,龚鼎孳彻底放弃了对忠的求索。
入仕大清的龚鼎孳,官场三起三落,仕途并不平坦。降臣的身份是尴尬的,一口变幻莫测的锅无形中左右着他。但龚鼎孳始终表现了一个正直官员难得的良知,为减轻百姓赋税,他屡屡违命。在他的影响下,清廷免江南拖欠积赋三百余万。即使被连贬数级,他仍然不忘为民请命。
龚鼎孳和顾媚的爱情,是难得的善终。1663年(康熙二年),顾媚病死,享年四十四岁。生前,她已经是朝廷敕封的诰命夫人。她死后三年,龚鼎孳扶其灵柩归乡。又过七年,龚鼎孳离世。
董小宛去哪里了?冒辟疆欲说还休
1651年(顺治八年),董小宛“以劳猝死”。
董小宛的与众不同,在于她对国民老公冒辟疆的主动追求。十六岁一见倾心,朝思暮想三年。再次见到便一路追随,从春天追到冬天,最终跟得帅哥归。浑身上下充满林黛玉气质的董小宛,关键时刻英勇果敢,堪为世间楷模。
和冒辟疆度过了九年神仙日子后,董小宛撒手西去。在冒辟疆的《亡妾秦淮董氏小宛哀辞》中,明确记载了董小宛的死亡时间为“辛卯献岁二日”,即1651年正月初二,然而几百年过去,董小宛之死却成为历史上的一桩著名公案。其中,最传奇的就是董小宛成为顺治帝爱妃董鄂妃。清朝大量涉及此事的诗文、笔记众说纷纭,近现代的学者也纷纷加入考证。历代描写、附会董小宛生死之谜的小说、戏曲则更是为这一历史悬案增加了重重幕障。
关于董小宛之死,学者可以分为两派,各持“劫掠说”与“病死说”。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持“劫掠说”,他的证据来自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据冒辟疆记述,三月的一天,他在朋友处过夜,梦中回家,家里人都在,唯独不见董小宛。他问自己的正室夫人董小宛在哪里,夫人不回答,但却背着他偷偷哭泣。梦中的冒辟疆怀疑董小宛已死,半夜惊醒。他想起来,董小宛每年春天都会生病,左思右想不放心,于是赶紧回家。董小宛安然无恙。冒辟疆把自己的噩梦告诉董小宛,董小宛也表示奇怪,因为她那夜恰巧梦到自己被强人掳掠,侥幸得脱。
陈寅恪先生据此认定,冒辟疆的这番记载,其实是在暗示董小宛被劫掠的事实,但或许是因为政治避讳,公开只能说她病死了。
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否定了董小宛被掠入清宫的旧说。但猜想与反驳并没有停止。在未来,它仍旧是具有生命力和魅力的学术命题。
延伸阅读
这本书有个副标题——《明清笔记小说中的士林冶游生活》。明清之际是社会急剧转型时期,士林群体却大面积“醉卧花丛”,一种有历史脉络可寻的风气已经形成。作者从普通士子的生活与交游视角,通过耙梳笔记小说来再现明清日常生活。书里的主角大都为非著名历史人物,因为作者相信:“历史的舞台上有主角也应该有配角。作者笔下广泛涉猎明清笔记小说,言必有据,力图在更宽泛的史料记载基础上,还原明清江南士林的日常生活。比如,在书中的《状元情话》里,作者引用了《古今谭概》《坚瓠集》《丹午笔记》等书中的资料,也用到了《列朝诗集小传》,甚至《清史稿》《明史》等大部头史书中的资料,并通过详细分析研究,再现明朝学子的科举仕途场景。作者从史料出发,但又不拘泥于史料,把几百年前的旧事写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谈到晚明的风月,晚明名士余澹心的《板桥杂记》,是不可或缺的史料。后代文人在梳理这段历史时,对《板桥杂记》的仰赖,无人能免俗。
《晚明风月》便是以《板桥杂技》为取材基点,以一系列的晚明清初的笔记、野史、演义、杂谈等为取材的辅助渠道,对晚明风月做了一番详尽的主观的但很有说服力的梳理和解析。晚明场景中出场的女主角们,除了倾城美貌和绝世才情之外,她们身上的坚忍、通达,就比好些男人都更为浓墨重彩。中国史书中,女性多为背影和侧影,而在这乱云飞渡的晚明,这些美丽的女人似乎真的成了主角,她们面对着我们,凝视着我们,她们的英雄气是那么的充沛和浓厚。时代的景深越深,人物的轮廓就越鲜明。
作者是美国汉学家,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在康涅迭戈州卫斯里安大学任教二十五年,后任麻省卫斯理学院宋美龄专任中国研究讲座教授。本书收的研究对象大致是晚明至20世纪上半叶以江南为中心的闺秀作家。《晚明以降才女的书写、阅读与旅行》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关注的视角和对象全然不同于《浮世悲欢》和《晚明风月》。书中记录了西方人到来之前中国女性文学文化产生的多种变革和发展,包括从写作到编辑,从诗歌到小说,从国内旅行到国际旅行,从男性导师缺席到围绕袁枚和陈文述的文化圈形成等变化。全书分为五辑。第一辑着眼于中国女性写作和编辑选集的最初努力。第二辑探讨了研究传统江南女作家的方法。第三辑的主题是小说中的女性。第四辑有关19世纪和20世纪初现代性的影响。第五辑实为总结之作,旨在阐明——这部书如何组织,对明清女性研究起到何种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