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1

  美国当代著名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教授曾经说：“当代美国最杰出的小说家有四个，他们是菲里普·罗斯、科马克·麦卡锡、托马斯·品钦和唐·德里罗。”

  从唐·德里罗的名字就可以猜出来他有意大利血统，1936年，他出生于纽约市的意大利移民聚集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中学毕业之后，他到福特汉姆大学学习人文科学，包括文学、哲学、神学和历史学，这为他后来的写作积累了广博的知识，也使他的小说呈现非常开阔的视野。由于自小在纽约长大，这座城市的那种全球化文化混杂的环境带给他很多滋养，大量实验性的、激进的美术、戏剧、音乐和电影的展览与演出，使他耳濡目染，在文学观念上也必定是一个先锋派。

  1958年，22岁的唐·德里罗大学毕业之后，先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业余时间开始文学写作。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约旦河》发表于1960年，就呈现了一种孤决的艺术气质，带着那种后现代特点的滑稽和破碎感。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国逸闻》出版于1971年，时年35岁。唐·德里罗一出手就呈现和别的作家不一样的风貌：他关心历史事件所映射的当代社会问题，从中再结晶出思想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近40年来，唐·德里罗以平均两年出版一本书的速度，不断地出版新著，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15部，发表了三本剧作，分别为《月光工程师》（1979）、《娱乐室》（1987）和短剧《允许上天堂的运动员之狂喜》（1990），他还写了一部电影脚本，出版了两部文学随笔集。

  1972年，唐·德里罗出版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球门区》。1973年，他出版了第三部长篇小说《琼斯大街》，这是一部描绘美国特有的大众音乐——摇滚乐如何受到年轻人喜欢的小说。小说追溯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由来，描绘了一群喜欢摇滚乐的年轻人的复杂生活，也是对美国1960年代那种文化反叛进行回眸的作品，宣示了青年亚文化多姿多彩和鲜活的力量。

  1976年，唐·德里罗出版了第四部长篇小说《拉特纳星球》，这是一部带有科幻色彩的作品。1977年，唐·德里罗出版了第五部长篇小说《演员们》，描绘纽约上层演艺界人士的生活，探讨了纽约这个名利场和多元文化混杂的世界之都的特性。1978年，唐·德里罗出版了第六部长篇小说《走狗》，这是一部带有讽刺意味的政治小说，描绘了纽约和华盛顿的政客们，如何运作竞选，如何最终操纵这个“民主”的国家，显示了他关心现实政治的激情。

  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国逸闻》到他的第六部小说《走狗》的出版，这个阶段是唐·德里罗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阶段，前后持续了10年的时间。在这个阶段，他以上述六部长篇小说，不断地实验着各种叙述语调，在小说题材的拓展上令人眼花缭乱，在对美国社会特性的挖掘上也很精到深入，在小说的结构形式和对语言摸索都有新发现，为他进一步地寻找到一种独到的文学表达方式，奠定了基础。

  2

  我觉得，进入20世纪80年代，唐·德里罗迎来了他写作生涯的第二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他由较为传统的小说家，完全变成了一个后现代色彩非常浓厚的小说家，同时，写出了多部彪炳美国小说史的作品，逐步走向了他创作的巅峰状态。1982年，长篇小说《名字》，标志着这个阶段的开始。这部小说并不好理解，它表面上看，有着侦探小说的外壳，但是其内里，却是对时代症候的一种精神分析和语言语义学分析，是对美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关系的透视，是对商业原则、军事情报、邪教文化在这个世界上隐秘存在的一种揭示。在更深的层次上，小说还将全球化带给人们的复杂现实和世界各地区的不平衡与文化冲突、人和自我的冲突，都放到了一个平面上来呈现。

  1985年，唐·德里罗以他的第八部长篇小说《白噪音》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这是对他的文学成就的一个巨大的肯定。什么是“白噪音”？在给这本书的中文译者朱叶的信件中，唐·德里罗自己专门做了说明：“有一种可以产生白噪音的设备，能够发出全频率的嗡嗡声，用以保护人不受诸如街头吵嚷和飞机轰鸣等令人分心和讨厌的声音的干扰或伤害。这些声音，如小说人物所说，是‘始终如一和白色的’。也许，这是万物处于完美之平衡的一种状态。‘白噪音’也泛指一切听不见的（或‘白色’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被淹没的其他各种声音——无线电、电视、微波、超声波器具等发出的噪音。”

  德里罗曾说过，“如果写作是思考经过提炼浓缩的形式，那么，提炼得最浓缩的写作，也许就会终结为关于死亡的思索。”《白噪音》这部小说，正是他“关于死亡的思索”的产物，德里罗的研究者马克·奥斯蒂恩教授称此书为“美国死亡之书”，在书中，“与死亡经验相联系”的白噪音，正是拒绝死亡的“人类的自然语言”，它十分均衡地一直存在我们的身边，彻底覆盖了我们。

  1988年唐·德里罗出版了长篇小说《天秤星座》，这部小说获得了“《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这是一部以1963年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作为背景的小说，可以说，这是一部带有政治色彩的社会小说，又是一部带有明显的唐·德里罗特征的后现代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是刺杀肯尼迪总统的凶手奥斯瓦尔多，小说精心描述了他的成长经历，最终折射美国在20世纪1950年代开始的特殊的文化氛围、社会大潮和政治环境。奥斯瓦尔多带有传奇色彩，他出生于一个单亲家庭，是母亲抚养他长大，他早年就喜欢阅读马克思的书籍，参军之后，性格孤僻，和环境严重对立，对美国军队中对士兵的严苛惩罚感到不满，借助一个机会逃到了苏联。三年之后他又回到了美国。由于有在苏联的经历，他回到美国之后，遭到了麦卡锡主义者对他的“叛逃”指控和歧视，他失业了，就更加对社会感到不满。通过对报纸上对肯尼迪国际政策的介绍，他发现，肯尼迪总统一直想扼杀古巴革命，暗杀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社会底层人士奥斯瓦尔多忽然萌生了刺杀肯尼迪的想法，于是，他就开始精心策划和准备，最终，他刺杀成功，酿成了举世瞩目的一个重大历史政治事件。

  这个阶段，唐·德里罗似乎对历史和政治的激情十分充沛，他的几部小说都和历史有关。而历史又是当代现实的回声和影子。1991年，唐·德里罗出版了长篇小说《毛二世》，这部小说获得了当年的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在这部小说中，唐·德里罗超前地思考了恐怖分子、群众运动、大众和权力、集权和自由的问题，使小说具有了超越时间的魅力。进入21世纪之后，我们就发现很多全球化时代种下的祸患，在这部小说中都有所揭示和呈现。

  1992年，唐·德里罗出版了长篇小说《巴夫柯在墙上》，这是一部相对平庸的作品，篇幅不大，它也更像是唐·德里罗准备再次腾空一跃、写一部大部头的准备之作。

  3

  我觉得，德里罗最好的小说，除了《白噪音》和《天秤星座》，另外一部就是199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地下世界》（一译《地狱》）了。这部小说是一部洪钟大吕，英文版厚达827页，翻译成中文在70万字左右。在这部小说中，唐·德里罗纵横捭阖，书写了1950年代一直到1990年代中期的长达半个世纪的美国历史。小说一出版，就轰动了美国社会，在很长时间里都是畅销书，很快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在其他国家流布。

  2001年，德里罗出版了长篇小说《人体艺术家》，这部小说的篇幅不长，英文有160页，翻译成中文在10万字左右。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拍摄实验电影的先锋导演，女主角则是一个在舞台上表演和展览自己身体的舞者，在夜总会十分受欢迎。小说的故事情节比较离奇，围绕着这两个人若即若离、莫衷一是的关系来展开。德里罗是在探讨在纽约这样一个使人异化的城市到底是如

  何改变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活的，无家可归、无所适从的现代人不安的精神状态促使他们的举止和行为都很疯狂，是德里罗要呈现的，但他的这个想法太过隐晦了。因此，这部小说在我看来并不成功。

  2003年，德里罗出版了他的第13部长篇小说《大都会》，译成中文有20万字，虽然篇幅不算大，但他要表现的内容却相当复杂。小说的内部叙述时间只有一天24小时。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个亿万富翁，年仅28岁，是美国当代成功的金融界人士，主要做金融产品的买卖和投机，是在华尔街出没的那种成功人士。小说的时间背景放在了2000年4月的一天，主人公乘坐他自己的加长豪华汽车去理发。就在去理发的路途中，他在纽约这座匪夷所思的城市遇到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乍一看，我觉得这部小说似乎受到了《尤利西斯》的启发，在非常有限的时间中去表现人在时间中无限的可能性，但是这一次，德里罗似乎是在表现纽约这个大都会的难以言表和全球化的某种特性。全球化和金融业的关系、恐怖主义和商业化、艺术和市场、大都市对人的威压和异化、性爱和身体意识等，充斥在小说的缝隙里，显示了人类的产物——大都会带给人类的一切附加物。这部作品展示了异化与妄想狂，艺术与商业，现实与想象，性与死亡，全球市场与恐怖主义，仿佛一个后现代话语的万花筒。有书评认为，这部作品虽然并不是德里罗最优秀的作品，但这部作品是近年美国小说家所创造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1979年，德里罗获得了“古根海姆”奖，1984年，他获得了美国文学和艺术科学院奖，1985年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1999年，他又获得了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在2005年美国《纽约时报书评》评选自1980年以来美国最好的小说，德里罗有3部小说入选，它们是《白噪音》《天秤星座》和《地下世界》。2010年2月，他的第15部长篇小说《指向终点》出版。

  德里罗的长篇小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触，去描摹当代世界的文化冲突和政治事件，以大量的信息和特殊的叙述语调，将美国社会的复杂性、将整个美国社会的全息图像“复印”了出来。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甚至难以企及的工作，因为如今要想全面描绘和表现一个时代，十分困难，但是，德里罗做到了。而他也指明了小说未来发展的一条道路，虽然大众化、商业化、图像化、网络化在不断地侵蚀着小说，小说仍旧有着特殊的优势去描绘时代的全息图景。有人心怀着对小说这种叙事文体成熟和发达的19世纪的怀念，称颂德里罗是“另一种类型的巴尔扎克”。

  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出版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等九部；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评论500余万字。

  唐·德里罗

  (Don DeLillo,1936年—）

  出生在美国纽约市布朗克斯区一个意大利移民家庭里，被认为是美国当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是一位既拥有广大读者，又在学术界享有崇高声誉的美国小说家。2005年美国《纽约时报书评》杂志评选了自1980年以来美国最好的小说，德里罗有3部小说入选，它们是《白色噪音》《天秤星座》和《地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