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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10月27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下一篇 4 >>返回首页
科士尼格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左撇子女人》
  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著
  任卫东等 译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有谁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凶手,只能装模作样地继续从前的生活?从前,时光仍连绵不息的时候,格里高尔·科士尼格在奥地利驻巴黎大使馆担任了几个月的媒体官员。他和妻子、四岁的女儿阿涅丝住在十六区一间阴暗公寓里。房子建于世纪之交,是一栋法国市民住宅楼,二楼和五楼分别有一个石砌的铁艺阳台。这栋楼坐落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四周都是风格类似的建筑,顺着林荫道走下去有一个小小的下坡,那条路通向奥特伊门——城西出口之一。白天,每五分钟就有一趟火车经过林荫道边的低地。每到此时,饭厅里的玻璃和碗碟就会乒乓作响,列车上的旅客都是从郊区去市中心的圣拉扎尔火车站,然后转乘西北方向的火车去大西洋,去多维尔或勒阿弗尔。(百年前,这个居民区还是葡萄园,现在,这里的一些老居民周末偶尔也会带着狗,乘坐同样方向的火车去海边。)晚上九点之后这里就没有火车了,林荫道一片静谧,不时有微风吹拂,连窗前梧桐叶的刷刷声都切切可闻。七月底的这样一个夜晚,格里高尔·科士尼格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的开端便是他杀了一个人。

  突然间,他和世界脱钩了。他想改变自己,就像一个求职者想“改变自我”一样。然而为了不被觉察出异样,他还得延续从前的生活和自我。这样一来,即便他每天毫无异样地和旁人一同坐在餐桌边,已然是一种伪装;他突然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论自己,谈论“从前的生活”,也是为了岔开别人的注意。他杀害了一个老妇人,草草处理尸体后放进了一个木箱里——我会给父母带来多大的耻辱,他想。家里竟出了一个凶手!他最大的困扰是,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却还得假装合群。那个梦的结尾是,陈尸的木箱已明目张胆地竖在他住的公寓门外,终于有一个路人打开了木箱。

  从前,科士尼格对某事忍无可忍时,一般会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一觉。而这天夜里,情况截然相反:那个梦令他不堪忍受,终于醒了过来。然而他很快发现,清醒和睡眠一样不再可能,甚至比后者更可笑、更无聊。仿佛他已开始受到无法预见的惩罚。事已发生,无法挽回。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但这个习惯对现状没有任何改观。卧室的窗外风平浪静;寂静良久后,院里常青树的一根枝条抖了抖,他却觉得,那根枝条并不是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内部蓄积已久的压力而动。科士尼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屋子在底层,上方还有六层楼,重重叠叠,很可能都配备着沉重的家具,暗漆箱柜。他没有把手从脑后抽出来,而是鼓起了腮帮,仿佛在找一种庇护。他左思右想,希望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然而,既然一切都已失效,他也无能为力。他蜷起身体想重新入睡,却史无前例地第一次失眠了。快六点时,第一趟火车开过,床柜上的水杯终于叮当响起,他木然地起了床。

  科士尼格的公寓很大,结构错杂。屋里走道繁多,两个人会不期然地忽地撞个满怀。走廊很长,看似通往一面墙,到墙边却又有一个拐角,拐过去又是一段悠长的廊道,你不禁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同一所公寓里。走廊一直通向一间里屋,他的妻子正在自学一个听说教程,偶尔会待在那个房间学法语,有时就睡在那里,对此她解释道:疲倦的时候,她很恐惧幽长的走廊和那些曲折的拐角。公寓如此曲径交叉,他们虽然明知女儿不会在里面走失,但还会不时叫一声:“你在哪?”女儿的房间有三个入口:走廊,被妻子称作“工作室”的里屋,以及不明就里的客人眼中的“父母卧房”。再往前还有饭厅和厨房,厨房还有一个“佣人入口”——他们没有佣人——以及佣人专用的洗手间(洗手间的门锁莫名其妙地安在外面)。公寓最前方的“几间沙龙”紧挨着街边,妻子称其为“起居室”,租房合同把其中一个沙龙列为“图书馆”,因为墙上有一个小书龛。直通街面的房间在合同里名为“前厅”。公寓每月房租是三千法郎;房东是一个法国老女人,丈夫曾在印度支那有过地产,现在她只得靠房租度日。奥地利外交部承担了三分之二的房租。

  通过里屋半开半合的门,科士尼格观察着沉睡的妻子。他希望妻子一醒来就会问他在想什么,然后他会答道:“我正在想,怎么才能不想我的生活。”突然他又希望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把她撵走。她闭着眼,眼皮皱巴巴,不时悸动一下,看起来快醒了。她的肚子咕咕作响。窗外有两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尖叫,应声总要比呼声高几个八度。都市夜间的朦胧低语正渐渐清晰,不同的声音凸现出来:车流渐密,刹车声和鸣笛声此起彼伏。妻子头上还戴着耳机,语言教学唱片还在唱机里转动。他关上唱机,她睁开眼。睁眼的她看起来要年轻一些。她叫斯蒂芬妮,直到昨天,他至少还曾为她心动过。为什么她看不出他的异样?“你已经穿好衣服了。”她说,一边摘下耳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跪在她面前,和盘托出一切的一切。从哪里说起呢?从前,他有时会用手按住她的喉咙,那不是粗暴,而是他表达感动的某种方式。现在他想,除非她死了,否则我再也不会为她感动。他站着不动,仿佛罪犯名录里的人物一样,把头转向一侧,以一种家常便饭式的口气对她说:“你在我心中没有分量。我再也不想跟你共度一世。我再也不想关心你的任何事。”——“很押韵么。”她说。话脱口后,他才意识到最后两句押韵,太迟了——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当真。果然,她闭上了眼睛,问他:“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他瞥也没瞥窗外一眼,就径直答道:“天高云淡。”她笑,很快又睡着了。一无所获,他想。太奇妙了!这个早晨,在他眼里,自己的任何行为都那么奇妙!

  来到孩子的房间,他觉得自己在告别;不仅向孩子告别,还向迄今为止与自己相得益彰的一种生活方式告别。再也不会有任何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他站在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玩具的房间里,心里惶惑不已,一不小心竟扭伤了膝盖。他坐下来。短暂的想像缺席让他很疲倦,觉得自己应该找些事来做。孩子昨晚睡前把鞋带抽了出来,于是他给孩子穿鞋带。沉睡的阿涅丝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他把手放在阿涅丝背上,感受她的呼吸。孩子的呼吸很宁静,闻起来很温暖,以至他回忆起了从前,那时的一切都和谐美满,仿佛蜗居在一片巨大穹顶之下。那时他常常把妻子误叫成“阿涅丝”,把女儿误叫成“斯蒂芬妮”。这些现在都已成泡影,他甚至连再多的回忆都没有了。科士尼格站起身时,觉得大脑似乎正在缓缓冷却。他皱起眉峰,死死合上双眼,仿佛要将麻木的头脑重新催热。从今天开始,他想,我要过一种双面生活。不,我没有生活: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旧生活只是一种伪装,而新的生活则泯灭在旧生活的伪装中。我的心已不在此地,却又无法设想去往别处;我无法设想再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却也不能想像别人那样去生活。我并不是排斥,只是无法想像自己像佛教徒、前卫者、人道主义者,或一个绝望者那样生活。对我而言,“如何”并不是一个问题,最多只是如何继续“如我”地活下去。——这个念头突然让科士尼格喘不过气来。下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冲破了躯壳飞出去,留下一大团湿糊糊的血肉在地毯上。仿佛这个念头已经玷污了孩子的房间,他匆匆离开了。

  不要东张西望!他走在走廊里,心里念叨着。“目不斜视!”他大声道。他盯着一间起居室里的红沙发,沙发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儿童书,乱七八糟。一切如此熟悉,却让他厌恶。他合起书放在桌上,让书和桌沿保持平行。然后他从地毯上拾起一根线,捏着它穿过走廊走进厨房,扔进垃圾桶里。

  内容简介

  本书为小说集,由三部小说组成,包括《左撇子女人》《短信长别》和《真实感受的时刻》。

  《左撇子女人》的主人公玛丽安娜似乎毫无先兆突如其来地解除了与丈夫的婚姻,要过上一种独立自主的日子,她好像神秘地幡然醒悟了一样。她独自承受着寂寞、忧虑、考验和时间的折磨,竭力保持独立,不屈从于任何世俗理念。

  作者简介

  彼得·汉德克

  Peter Handke

  1942—

  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地利著名先锋剧作家,小说家。他创作的《卡斯帕》,在现代戏剧史上的地位堪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提并论,被誉为创造“说话剧”与反语言规训的大师。他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重现》《无欲的悲歌》等渗透了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和思想观念,他用最简单的笔调写出具有丰富内蕴的作品。在文学创作之外,汉德克参与编剧的《柏林苍穹下》成为电影史经典,他本人根据自己作品改编的电影《左撇子女人》曾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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