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1

  伊塔洛·卡尔维诺属于那种飞鸟型的作家，他可以很轻盈地就飞到文学想象的天空中，用文学的游戏精神和特殊的趣味，带给了我们想象的甜蜜。

  在“二战”之后的意大利文坛上，享有世界声誉的杰出小说家至少有三位：莫拉维亚、伊塔洛·卡尔维诺和翁贝托·埃科。伊塔洛·卡尔维诺和翁贝托·埃科之间有很相似的地方，他们的作品都把高深的和奇怪的知识与有趣的想象结合，创造出一个十分奇特的文学世界，丰富甚至改变了20世纪的世界文学版图。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年10月15日出生在古巴。他的父亲是一个农艺师，母亲是植物学家，他们一直在拉丁美洲地区研究热带植物。不过，伊塔洛·卡尔维诺两岁的时候，就跟随自己的父母回到了意大利，在和法国接壤的一个海滨小城市长大。1941年，伊塔洛·卡尔维诺进入都灵大学求学，一度准备从事父亲的老行当——农学研究，但是，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文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快结束的1944年，21岁的伊塔洛·卡尔维诺参加了意大利的地下抵抗组织，参加过游击战。战后，他在都灵大学继续学习文学，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出版社供职。

  1947年，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通往蜘蛛巢的小径》出版，一举成名。该作还获得了意大利“里齐奥内”文学奖，这个奖颁发给他，对他的鼓励作用很大。

  他和童话的关系深远，这是进入他的文学世界最重要的门径。《通往蜘蛛巢的小径》获得了成功之后，在1949年，伊塔洛·卡尔维诺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乌鸦最后到来》，1951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波河两岸的青年》。按照伊塔洛·卡尔维诺自己的说法，这是他完成了一部“社会现实主义小说”的艰难写作历程。1954年，他又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进入战争》。这几部小说的题材仍旧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意大利的现实状况有关，都算是他早期作品。此外，他还写有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长篇小说《白色的帆船》，但是一直没有出版它。这个阶段的写作，是伊塔洛·卡尔维诺的起步和逐渐寻找自我的阶段，可以看到现实主义的强大叙事影响依旧体现在他的小说中，但是，后来的轻盈的童话质地，也已经出现了萌芽。

  除了上述的小说作品，1951年10月，他还到苏联旅行了50天，写成了《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旅苏笔记》。

  在写作第一批作品的同时，伊塔洛·卡尔维诺就开始尝试走另外一条道路，那就是，尝试带有寓言、童话和传奇风格的小说写作。1952年，他发表了后来作为长篇小说《我们的祖先》的一部分的《分成两半的子爵》和中篇小说《阿根廷蚂蚁》。1953年，他还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王后的项链》，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一部果戈里式的荒诞的社会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它以都灵的资本家压榨下的工人的境遇和斗争作为背景，批判了意大利社会的不公正，带有讽刺和幽默的特征。但是最终，在朋友的规劝下，他决定不出版了，而是永远地束之高阁了。

  1952年，他开始写作总题为《马科瓦尔多，或者说城市的四季》的系列短篇小说，到1963年该书出版单行本的时候，他已经写了20篇。这个系列短篇小说，以小人物马科瓦尔多一家的遭遇，来反衬战后意大利社会生活的扭曲和物质化。

  1956年，伊塔洛·卡尔维诺还根据19世纪广泛地流传在意大利各地的童话故事，编辑整理了200多篇有着鲜明的意大利风格的童话，以两卷本《意大利童话》的形式出版。

  2

  1960年，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长篇代表作《我们的祖先》出版了，这标志着他的创作风格从新现实主义转移到了寓言、童话和传奇风格的创作阶段。

  长篇小说《我们的祖先》实际上是由三个相互有些关联的中篇小说构成，分别是《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骑士》，这个系列小说明显地带有民间故事和童话寓言的色彩，是从不同的角度和视点来描绘意大利的历史和人不断在历史中被异化的“历史传奇小说”。《我们的祖先》读起来妙趣横生，带有童话的深入浅出的含义。三部中篇小说的故事情节都带有强烈的荒诞色彩。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由于一次意外事故，刚好把一个具有善和恶两重品性的子爵的身体给劈开了，后来，这两个半个子爵，各自干了很多极恶和极善的事情，最终，他们又合成了一个子爵，变成了一个同时具有善和恶的品性的完整的人。

  《树上的男爵》篇幅最长，情节更加奇特，描绘了一个意大利上层贵族家庭中的男爵少年，有一天忽然决定从此要在树上生活了。这使得他的家庭成员们万分惊奇，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各自都感到惊慌，并且一筹莫展，然后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男爵再也没有从树上下来，他发现自己忽然获得了一个全新地观察自己的家庭和其他人、观察整个社会和历史进展的角度。

  在《不存在的骑士》中，情节荒诞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一个骑士已经异化成铠甲中不存在的东西了——铠甲里面空无一人，因此，这个骑士就是一个不存在的骑士。不存在的骑士和其他士兵一样接受国王的检阅，并参加战斗，可是，他不过是铠甲中的空无。《不存在的骑士》描述了没有个体意识并在当代意大利普遍存在的人的状况。

  这三部中篇小说从题材和小说的背景来看，描绘的都是意大利的过去，但是，所折射的却是意大利的当代生活：意大利战后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造成了很多问题，政府贪污腐化、人民贫富分化，人的内心世界紧张不安。

  伊塔洛·卡尔维诺多才多艺，1959年，在意大利威尼斯举办的“世界艺术节”上，还上演了根据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一张过渡的床》改编的话剧。伊塔洛·卡尔维诺一生都保持着对戏剧、音乐和其他表演艺术的兴趣与热爱。同年11月，他启程前往美国访问了6个月，后来将自己在美国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本游记《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但是，临近付印的时候，他又决定不出版这本书了。

  1965年，他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宇宙奇趣》，两年后的1967年，他又出版了小说集《你和零》。这两部短篇小说集都是带有科幻色彩的小说集，也是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之一。1969年，伊塔洛·卡尔维诺出版了长篇小说《命运交叉的城堡》，还给中学生们编辑了一本文选《阅读》。

  小说《命运交叉的城堡》是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写作过程中带有转折意义的作品。在这部根据塔罗扑克牌的游戏规则来结构的叙事性作品里，伊塔洛·卡尔维诺书写了人物和故事不断转换的随机性，从而拆解了传统小说在叙述故事时的封闭性。

  1970年，伊塔洛·卡尔维诺还出版了根据阿里奥斯托的叙事诗改编的小说《疯狂的奥兰多》，在这部取材于叙事诗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来他对传统故事的再利用。

  伊塔洛·卡尔维诺对小说的游戏精神体悟很深，1972年，他出版了篇幅不大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像是一部游记，叙述的语态是静态的，描述了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向中国元代的忽必烈皇帝讲述他所见过的世界各地的城市的情况。

  此后，伊塔洛·卡尔维诺继续沿着对小说文本探索的道路顽强前进，并试图寻找文本的极限经验。1979年，他出版了后期代表作、长篇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部小说和《命运交叉的城堡》一样，在结构上和故事情节上带有开放的特征。

  3

  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想象力是非凡的、超拔的，仿佛是一个外星人那样。据说，1985年他因为脑病住院，主刀大夫说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别人的大脑像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大脑那样有着复杂

  和精致的结构。

  1983年，伊塔洛·卡尔维诺出版了小说《帕洛马尔》。这是一部中篇小说，篇幅不大。帕洛马尔是书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也是美国加里福尼亚州的一座天文观测站的名字，伊塔洛·卡尔维诺想在这两者之间建立某种联系。这部小说可以被称为是观察与思考型的小说，情节被淡化，而感觉则被细腻地强调了。

  在小说中，伊塔洛·卡尔维诺试图描绘出人的三种经验，他通过帕洛马尔的观察和思考做了表达：第一种是视觉经验，所见即所得，是人的基本经验；第二种是人通过视觉经验进行归纳而得到的符号化的和语言与语义学的经验，这是更高一层的经验；第三种则是人的思辨和思想的经验，这是人对周围一切的终极思考所得到的结果。伊塔洛·卡尔维诺把人的感觉层次放大到三个经验的层面上，给我们展开了人的意识和思想所达到的边界。可以说，《帕洛马尔》是卡尔维诺在文体的边界上走得相当远的小说，混杂了散文、小说、论文的界限，将文学、文艺理论和哲学的边界也打破了。

  1985年，伊塔洛·卡尔维诺在准备去美国哈佛大学讲学的8篇演讲稿的时候，因脑溢血发作而猝然去世，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美洲豹阳光下》。《美洲豹阳光下》是一个系列小说，伊塔洛·卡尔维诺打算在这个系列小说里描绘人的五种感觉，但是只完成了三篇。讲演稿《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则是他非常重要的文论集，本来有8次演讲，但是人们只找到了伊塔洛·卡尔维诺所完成的5篇演讲的手稿，这5篇文章的题目分别是《轻逸》《迅速》《确切》《易见》和《繁复》。在这5个题目之下，伊塔洛·卡尔维诺像一只轻盈的飞鸟，自由地穿梭在从古代到今天的文学天空中，纵横开阖地谈论和援引了大量作家的作品，探讨了小说发生和存在的历史和现实，以及未来的各种可能性。

  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是写给那些有准备的、经得起困难挑战的读者的，需要你有丰富的知识准备、敏感性和想象的能力。我觉得，他和博尔赫斯一样，属于“作家中的作家”，博尔赫斯比较繁复和锋利，而卡尔维诺则有趣和顽皮，在知识、想象、寓言、童话、科幻、传奇、历史之间搭建了一个小说的世界，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文学现实。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篇幅都不算大，最长的小说就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翻译成中文才17万字，他憎恨臃肿，反对混沌，喜欢透明和轻快。

  伊塔洛·卡尔维诺以他轻盈的身姿，以他的非凡想象力，以他对小说的文体与形式的不断探索，将一个未知的文学世界变成了现实，并呈现给了我们，像飞鸟一样飞在了我们的上空。

  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出版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等九部；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评论500余万字。

  伊塔洛·卡尔维诺

  (1923-1985)

  意大利新闻工作者，短篇小说家，作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小说家之一。作品以奇特的想象见长，他有句名言：“我对文学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只有文学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给予我们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