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无法被归类。她写散文、写童话，拒绝写小说。但她的散文被认为像极了小说，塑造人物的能力甚至超越小说。

  在这个追求极简的时代，周晓枫的文字保持着极具周晓枫特色的繁复绮丽。在深邃凛冽和华美轻盈的平衡木上，她独自一人行走，严谨而执著。

  8月初，周晓枫携散文集《巨鲸歌唱》与长篇童话《小翅膀》来宁。面对读者，她最多提及的一个词是“谢谢”。散文小众的时代，她与她的读者惺惺相惜。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文 吉星/摄

  作家要像昆虫一样成长

  《巨鲸歌唱》是周晓枫旧作，收入十五篇散文。从草木到花果，从昆虫到鱼群，从飞鸟到走兽，万物都被周晓枫纳入笔下。她有百科全书似的大脑检索系统，能够像生物学家一样细致入微地描绘笔下的对象，但又不止于描绘。

  万物都是喻人说事的路径，她总能准确抵达。

  开首三篇《巨鲸歌唱》《素描簿》《弄蛇人的笛声》，依托于对海洋、海洋生物、陆地生物等的刻画，融入了周晓枫从自然生命哲学中获得的人生思考：个体的孤独、庞大与渺小间的差异、生命中极端的矛盾。

  《月亮上的环形山》《幼象》《毒牙》写人，和写物一样，周晓枫擅长在别人的经验中不断反观自身，反思与纪念之外，也在记忆中袒露成长的印迹。《紫禁红》和《纸艺里的乡村》又转而为文字添入地理坐标，从建筑谈到历史，也从具体的物象反思自我处境，并重辩了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关系。

  而《盛年》和《夏至》，《独唱》与《齿痕》，则从更内向化的个人生活经验说到社会的群体症候，包括对中年、衰老、死亡、嫉妒、缺失、自我弥补等生命体验的情感与心境，回应社会现实，也回应自我。

  题材广博、语言丰富、结构多变、叙事逻辑迥异，周晓枫的文字恣意挥洒，她任性游走，用奇诡的联想挑战读者惯常的阅读习惯。

  《巨鲸歌唱》是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词如此描述：“个人成长的印记与经验，对世界的观察和领悟，细腻得纤毫毕现、色泽斑斓。周晓枫的思想自觉、勤勉，难能可贵地保持着自我的警觉审慎和表达的节制精悍，在周严的文体秩序中底气充沛地向着生命深处执著掘进。她敏捷的思维和自由穿行的艺术脚力，拓展了散文写作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仍旧在延展。在周晓枫看来，写作的美妙正在于“作家应该一直在成长，就像一个昆虫一样。昆虫从一个卵粒到幼虫到成虫到羽化，它们的每个阶段都不认识昨天的自己，也不认识未来的自己。”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写作的时候，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把全部的心血抵押上去。

  勇气是治愈的唯一钥匙

  周晓枫不想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书写者，即便是在写童话的时候。

  做过8年儿童文学编辑的周晓枫，之前一直拒绝写童话，“那8年，我当时觉得浪费时间。我根本不相信那些什么会做游戏、会说话的动物。烦死我了，我一直在忍着。”

  而对有些家喻户晓的经典童话，她甚至深恶痛绝。“举一个例子，大家都认为白雪公主是美德和美貌交相辉映。实际上你会发现，她虚荣、贪吃又挑剔，毛病挺多。继母害她，都是利用了她的这些毛病。苹果她一咬就晕过去了，倒在地上，也没有受到酷刑，很优美的，后来王子还可以过去吻她。再看看白雪公主结婚的时候，让她继母穿着烧红的铁鞋在婚礼上发出惨叫给她助兴。善良的标准在哪里？”

  这些硬伤颇多的童话，让周晓枫如鲠在喉。做儿童文学的8年，她的工作就是解构，“把童话全拆了，反正说了好多难听话。”

  跳脱开那把儿童文学编辑的坐椅后，周晓枫成了专业作家。2017年，她走了创作上的回头路，写了生平第一部长篇童话《小翅膀》。小翅膀是个小精灵，专门负责给孩子们投放噩梦，别人怕什么他就送什么。

  周晓枫借用安徒生的话来陈述自己写作《小翅膀》的初衷：“当我在为孩子写一篇故事的时候，我永远记得他们的父母亲也会在旁边听。因此我也得给他们写一点东西，让他们想想。”

  《小翅膀》写给每个努力帮助孩子培养勇气的家长，写给注定要经历挫折与恐慌的童年。勇气是治愈的唯一钥匙。

  回顾那“烦人”的8年，周晓枫说，“我很感激这8年，我现在觉得儿童文学对我非常非常重要。我带着愤怒去读的时候，我读出了别的东西，包括童话中的暴力，包括童话中未必是给儿童读的，包括童话中所反映出来更有重量的东西。我今天写童话，我的希望是，第一，童年中的小孩也知道有阴影，这个世界上你永远消灭不了黑夜，你消灭不了噩梦，你如何处理它？另一个，我还希望家长共读的时候，有共同体会的时光，不是降低自己的智力，消费自己的时间和体力陪孩子浪费时间。”

  写散文不能徒手作业

  艺术界有条潜规则——文学高于电影。但和自己的读者面对面，周晓枫不讳言电影对于自己文学创作的影响。她没有任何遮遮掩掩，她愿意把自己兜里的每一分钱都掏给读者看。

  “我以前老说，我写散文从小说里借鉴了很多东西。但张莉（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跟我说，你受电影影响很重。有一个作家说的话很对，他说：当你充分还原这个画面的时候，这个画面感所释放的力量大于写作者的预设。我们原来的散文都是很短的篇幅，它像一张照片一样，不需要景深，不需要换镜头，不需要机位，什么都不需要。但是你一旦把这个照片，比如说几秒钟完成的事情拖到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就不能机位不动，你必须考虑它的结构问题，就是伴随性的问题。我把我人生整个的迷惑带进去，不管你跑马拉松、短跑，你撞线最后就是零点几秒。”

  这种绵延的画面感，在毕飞宇看来特别珍贵，“文字描写中，隐藏了这些东西对她内心的触动。请注意，我用的是‘触动’这个词，我没用‘抒情’这个词。周晓枫特别有效地规避了那些陈词滥调，通过一个又一个的词条，把那些作品做得很丰满，就像油画一样，每个点都有她的色彩，每个点都有她的笔触。”

  丰盈的画面感直接体现在文字的繁复绮丽上，但却源于电影的操作手法，周晓枫称之为“正在进行时态”。“我觉得其实可以用一些表达上的公用的工具，比如正在进行时态，你转换过来，紧张感就会随之而来。因为我用正在进行时态，你不知道我特写的时候我在写什么，我在慢慢拉开镜头，我觉得这是一个公用手段。我们修一个建筑的时候，写散文的好像必须徒手作业，你不能用工具，什么铲子啊挖掘机啊这些工具，那我们挖得指甲流血也是活该。”

  他说

  曹文轩

  作家

  北京大学教授

  周晓枫作为一位成熟的散文家，以前的文风是犀利，甚至尖刻的，而《小翅膀》虽然是周晓枫第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却宛如一位天生的儿童文学作家所写就，拥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稚气。这显示了周晓枫高超的语言能力。

  叶兆言

  作家

  周晓枫是一个很有抒情意识的人，她的文字充满了情感。她的文字往前滚的时候，那个情是一个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没有这个东西它滚不下去。她的语调，始终带有很强烈的抒情的节奏感。读的时候会有很舒服的感觉，阅读主要还是为了快乐，为了寻找知音，所以阅读为什么能读下去，是因为我们感觉是对的，这种语调、这种节奏，这种往前走的感觉，你会被吸引，想要继续看下去。

  李敬泽

  文学评论家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如果我是个散文家，周晓枫就是我的敌人。如果散文是探查自我的方式，那么，很少有人在自我解剖时像她那样庖丁解牛，痛并快乐：如果散文是运用经验和知识建构意义的工程，那么，也很少有人像她那样，七宝楼台，步步机心，直到恍兮惚兮、真伪莫辨。还有语言，在我看来，周晓枫的语言是最好的书面语，水晶钻石，自带魔性。令人安慰觉得尚存活路的是，她的水晶钻石里少有她自己风生水起的口音，洗去了她自己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毕飞宇

  作家

  南京大学教授

  周晓枫的散文结结实实的，她面对的是事物，从头到尾你会感觉到一点都不偷懒，把东西都放在那儿，那里面有她的奇思妙想。她进入文本的方式非常独特。她描写的任何一个具体对象，你能感觉到她面对对象的时候是多么诚恳，她的内心是多么开放，她的态度是多么专注。这种诚恳、开放、专注所呈现的爱就会进入文字里，让你作为一个读者愿意在她的作品里从头到尾和她一起去诚恳地、专注地、开放地面对她所描绘的一事、一物、一人。周晓枫最吸引我的，与其说是她的文字，不如说是她对世界的态度和方式。

  周晓枫

  1969年6月生于北京，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纹》《收藏》《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2017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童话作品《小翅膀》和《星鱼》，获中国好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