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一

  哈金属于新一代从大陆移民到美国的华裔作家。通过自己坚苦卓绝的努力，他以中国题材的英语小说和诗歌获得了美国主流文坛的肯定，尤其是他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先后获得了多个美国重要的文学奖项：美国笔会海明威奖（1997）、美国全国图书奖（1999）、两次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2000、2005）；并且，他还获得了小推车文学奖三次、坎银观察奖一次。就是依靠这些奖励，哈金一跃成为华裔作家在美国获奖最多、最高的小说家，也因此成为世界瞩目的小说家。在哈金的身上，既体现了这个全球化时代里文化交融和多元汇合的特征，也体现出他游走在东方和西方之间，在文化身份的差异和认同上的内心的复杂感受，其中，裂缝和弥合、强势与弱势、中心和边缘这些题目，都是哈金作品的重要切入点。

  哈金出生于中辽宁大连，初中毕业之后参军。1975年退役之后，在黑龙江佳木斯铁路局干了3年多。1977年底大学恢复招生，他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攻读英语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之后又考取了山东大学外文系，1984年获得了英语文学硕士学位，1985年赴美留学，在1992年以博士论文《现代主义诗人奥登、艾略特、庞德和叶芝》而获得了美国布兰戴斯大学的博士学位，后来任教于波士顿大学，教授写作课。

  哈金最早的写作，也是从诗歌开始的，在最开始写作的年代里，他接连出版了诗集《于无声处》《面对阴影》《残骸》。这三个诗集收录了他对英语诗歌痴迷时期的作品。他的诗歌作品平实，有的有虚实性，语调平和中带有某种爆发力，大部分诗篇似乎带有某种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特征，不过都不很明显。他的诗歌语调后来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得很明显，一种平缓、深沉、朴实宁静的语调，将生活背后的悲哀、暴力、压抑都呈现了出来。

  哈金的短篇小说集有《辞海》《红旗下》《新郎》《摔得好》等多部。哈金的短篇小说非常风格化，外表看着简单质朴和老实巴交，其实内里却有着特殊的不老实，有着一种罕见的沉着，如同裸露在海面的礁石，暗示着水下的激流跳荡。

  二

  哈金出版的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池塘里》并没有引起广泛的注意。小说的题目《池塘里》，有些象征主义的味道，意思是里面描绘的人物，就如同池塘里的蛤蟆一样无法跃出某种特殊的环境，而成为环境的牺牲品。小说的背景取材于歇马亭这个虚构的小镇。在小镇上，有画漫画才能的年轻人邵彬在一家国有的化肥厂工作。在那样一个压抑、僵化的时代氛围下，他的各种生活志向都实现不了，为了能够分配到住房而绞尽脑汁，结果，他发表的漫画给他带来了祸患，分房受到阻碍。由此，邵彬开始了人性更加复杂的表现，他写揭发信，并通过《民主与法制》记者的报道，来为自己的艺术才能没有受到重视而呼吁，给单位领导施加压力，试图以此来解决住房问题。最终，他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得到了房子，实现了改变生存环境的愿望。但是，在池塘一样压抑、沉闷、狭小的环境中，他最终还是一只池塘里的蛤蟆。小说以简约的叙事风格，讲述了特定时代的中国故事，以及他深刻体察到人的存在困境。

  哈金深知，在美国，用英语写作，对于一个华裔作家来说，是相当困难的。哈金说，“第一步，我必须成为一个重要的美国作家。换句话说，我要不是重要的美国作家，中国也不会重视我。”1999年，哈金出版了长篇小说《等待》，这是一部使他名声大躁的小说，出版之后，接连获得了1999年的美国全国图书奖和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这还是华裔作家第一次获得了这么重要的美国文学奖。《等待》的故事情节很简单，讲述“文革”时期一位军医孔林的感情挣扎，他在原配妻子淑玉和医院的情人吴曼娜之间做出了选择，于是，18年间，他为了和妻子离婚，年年都要去法庭，得到的宣判总是不予离婚，因为关键的时候淑玉总是不同意。最终，到了第19个年头，他离婚成功了，孔林很快就和等了他多年的红颜知己孔曼娜结婚了，但是，他们结婚之后，就陷入生活的琐事中，经常争吵。在小说的结尾，大年的除夕，孔林和吴曼娜吵架之后，离开家，来到了前妻淑玉那里，发现前妻和已经长大的女儿正在包饺子，在大雪纷飞的大年夜，孔林和前妻、女儿一起围坐在炕头上吃饺子，孔林忽然老泪纵横，心里的滋味非常复杂。

  《等待》这部小说，描述了人类的一种普遍的困境：当你等待了多年终于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原来，它并不像你当初想象的那么好。这种人类普遍的处境和困境，正是《等待》以其耐心的叙述告诉我们的，也正是对这种人类普遍境遇的表达，使小说具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使小说得以跨越了种族和文化，跨越了地理和语言，得到了很多人的青睐和感动。

  《等待》出版之后，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疯狂》。其实，《疯狂》是哈金严格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88年，哈金就开始写这部小说了。但是后来，他在不断地修改和重写这部小说。小说的情节很简单，描述某大学的中文系杨教授中风之后，他的研究生万坚前往医院照料他。万坚心里有着时代的苦闷，和杨教授的女儿还有着若即若离的恋情。杨教授本来是温文尔雅的一个知识分子，但是，在中风之后，他开始释放平时压抑和病态人格之下的情绪，开始说胡话、真话、悄悄话、见不得人的话、疯话，使叙事者，也就是杨教授的学生万坚，看到了一种特殊时代压抑下形成的病态人格。小说在批判中国封建文化形成的知识分子病态人格上，采取了从一个小角度进入的办法，使小说如同“袖里乾坤大”一样，把杨教授这样的病态知识分子描绘得栩栩如生。

  2004年，哈金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战废品》。小说的题材是朝鲜战争，讲述了一个中国士兵在朝鲜战争中被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俘虏之后的遭遇，以主人公第一人称叙事的方式来讲述的。这部小说也使哈金再度获得了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和《纽约时报》年度十大好书奖。

  2004年这一年，哈金还和著名华裔音乐家潭盾合作，写了一出歌剧《秦始皇》，由张艺谋执导，2006年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上演了。

  2007年秋天，哈金出版了他的第5部长篇小说《自由的生活》。这是一部篇幅达600多页的小说，可以看做是哈金本人的精神自传。这一次，哈金将目光转移到了美国新移民的身上，以自身的经历，塑造出1980年代之后移民到美国，打算投身于新大陆的“自由的生活”中的人的经历和遭遇。

  2011年，哈金出版了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南京安魂曲》，这部小说以抗日战争时期的南京沦陷作为背景，叙述了一个在战乱中的救赎故事。小说以人道主义的立场、精美、徐缓的叙事技巧，对历史的再度重构等多重的新视角，取得了成功。

  三

  2005年元旦，哈金在美国第五大道华人文学奖的颁奖会上，曾经提出来一个“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他说：“‘伟大的中国小说’意识的形成，将取消‘中心’和‘边缘’的分野，将为海内外的中国作家提供公平的尺度和相同的空间。”

  哈金还说：“目前，一些西方作家在中国很走红，诸如昆德拉、卡尔维诺、杜拉斯、博尔赫斯，这些作家各有其独到的一面，但他们都没能写出里

  程碑的著作，也就无法成为伟大的作品，对于这类作家应该持浅尝辄止的态度，就像巧克力好吃，但顿顿吃，就把人吃坏了。然而，有的作家的作品则可以成为精神食粮，能够为创作伟大的小说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可见，他对博尔赫斯、卡夫卡、卡尔维诺和米兰·昆德拉这些20世纪的现代派作家都不大看得上，对很多美国当代作家似乎也不大感冒，只是他没有过多地公开批判，只是将海明威这样已经死去的、得罪了也无所谓的作家，拿去和他喜欢的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列夫·托尔斯泰相比，因为，他最心仪的就是19世纪的俄罗斯作家。

  对于“伟大的中国小说”这个概念的生成来源，哈金做了这样的解释：“早在1868年，德佛罗斯特就给‘伟大的美国小说’下了定义，至今仍在沿用：‘一部描述美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它的描绘如此广阔真实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国人都不得不承认它似乎再现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东西。’……美国作家都明白，‘伟大的美国小说’只是一个设想，如同天上的一颗星，虽然谁也没有办法抵达，却是一个坐标，是他们清楚努力的方向。目前中国文化中缺少的是‘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没有宏大的意识，就不会有宏大的作品。这就是为什么在现当代中国文学中长篇小说一直是个薄弱的环节。在此，我试图给‘伟大的中国小说’下个定义，希望大家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伟大的中国小说’应该是：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切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虽然这个定义深受‘伟大的美国小说’的影响，但我觉得还是到位的。‘伟大的中国小说’意识一旦形成，作家们就会对我们的文学传统持有新的态度。也就是说，作家们必须放弃历史的完结感，必须建立起‘伟大的中国小说’仍待写成的新年。如果没有这种后来者的心态，中国文学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哈金的这个观点至今都有争议，尤其在汉语作家这里引起了很大重视，其本身我觉得也是一桩好事。哈金在继续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扎实而勇敢向着一个一个目标挺进。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伟大的中国小说”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似乎有一个轮廓浮现了出来，他所做的，就是奋勇地向那个目标冲去。

  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出版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等九部；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评论500余万字。

  哈金

  第一个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华人作家，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1956年生于辽宁，十四岁参军，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后来又在山东大学攻读美国文学硕士学位、1985年申请到布兰迪斯大学英语系的奖学金，1993年获得博士学位，并移居美国，目前住在马萨诸塞州，用英文写作，除了写小说还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