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水浒传》，总是会有缺憾，喜欢读前半部分甚于后半部分。仔细想来，《三国演义》和《红楼梦》似乎也如此，前面层层从容铺垫地展开，要比后面急于收尾的部分精彩得多。拿《水浒传》来说，一百单八将归梁山的过程，如百川汇海，让人读来津津有味。一旦宋江说服众人接受朝廷招安，此后奉旨征辽、征方腊，折损了大部分兄弟不说，这些仗打得也让人极其憋屈。

  倒是《水浒后传》，让隐居和幸存下来的水浒英雄们重新啸聚，不仅斗贪官、反恶霸，还在宋帝国危难存亡之际，积极参战，在取胜无望的情况下，才最终弃寨出海，并拥立混江龙李俊为暹罗国主。可以说，李逵武松们此前对招安的抵制，在《水浒后传》中终于得到回应，并在一定程度上让梁山兄弟始于招安的一路凋零，在读者心里获得了补偿。

  虽然如此，《水浒传》后半部分仍然让人如鲠在喉。我想，这可能是李黎写作《水浒群星闪耀时》的一个初衷，也是吸引很多读者如我，捧读这版新编无法释卷的原因。相对于林冲、武松、李逵、鲁达他们上山入伙前曲折的命运，排定座次坐上首领交椅之后的经历一下子褪色许多，除了武力值还一如既往，顽强个体掀起的波澜壮阔，似乎已经完全隐没在群体的听命行事之中。

  按理说，这是不应该的，也是不正常的，至少，在聚义梁山到接受招安之间，一百单八将，外加散马步水三军数万之众，不可能不发生些故事或者说事故，断不会因为宋江一句话，“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便真的可以相安无事。更何况，既然落草为寇，成了水盗山贼响马，肉山酒海，觥筹交错，这样的宴席必不可少。喝酒多了，酒为色谋，酒能乱性，酒壮怂人胆，必然会生出些乱子，惹出些事端。再说一百单八将里面，有旧怨和罅隙的不在少数，性格火爆容易得罪人的也不在少数，除非一致对外时团结在宋公明哥哥周围，平时难免会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我想，这就是梁山之上、后山之间一种可以想见的真实情况，而李黎通过戏谑幽默的方式，将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挖了出来，在事理、情理中作些演绎推理，无外乎将英雄的人格拉到人之常情的普通人维度，进而让他们在各自的困局中尽情表现而已。

  试以武松为例，“血溅鸳鸯楼”一段，写得多么快意恩仇，一口气杀死几十条人命的武二郎，如恶魔在世，令人不寒而栗，只觉得那把砍钝了的朴刀一不小心就会剁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当最后武松在墙上血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个大字，又如天神一般。奇怪的是，前面再怎么疯癫杀红了眼，到了这里，突然气定神闲了一般，有一种小舟从此逝的大梦初醒感。我每读这一段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觉得武松的命运在此经历了转折，或者彻底作了交代，后面经过十字坡，得了行者扮相，都如虚假幻象。

  李黎写武松，另辟蹊径，取名也好，叫“武松的字自成一体”，确实抓住了墙上留言的核心意象。读此篇，让我叹服。这完全是现代小说的写法，写出了不一样的武松，但又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武松。武松的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书法家武松沉迷于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时，这段经历就成了他在梁山上难以勘破的人生困局。

  其他像《时迁胖了五斤》《这些吃的留给老娘》等，莫不选取了一个巧妙的点，对相关的水浒人物进行勾染点描，画出一幅幅或荒诞可笑、或旁敲侧击的更具精气神的绣像。将这些人物画挂在梁山后山各处山寨中，倒有可能比真人更可爱些。因为，这些真人大多已经藏形匿迹，直如人偶，似乎一旦受封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之后，就很难看到他们的真实心理、性格，乃至优点和缺点了。这当然令人遗憾。

  李黎重写水浒诸位英雄好汉，抓住的恰恰是这一点。凡人皆有一死，皆有七情六欲，皆有心心念念，不让他们戴上假面生活，索性就在文学想象上彻底解放他们，让梁山成为一个社区，让各处山寨成为一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人情社会，让一百单八将在他们的舞台上尽情闪耀。

  赵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