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一

  从地图上看，澳大利亚孤独地漂浮在地球的南面，四周被无尽的海洋所包围。而这个巨大的岛国上生长着的小说，长期以来并不为更多的人所了解。1973年，澳大利亚小说家帕特里克·怀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标志着“小说的大陆漂移”进一步地漂移到了大洋洲，漂移到了澳大利亚这样一个全新的国家。帕特里克·怀特则扮演着一个小说新领地的领主身份，他以他恢弘的创作，带给了我们无比的惊喜。

  帕特里克·怀特1912年出生于英国，但他的父母亲都是澳大利亚人，他是在父母去欧洲旅行的途中，在英国出生的。整个童年时代，他都是在悉尼的郊区度过的，他的个子要高于同龄人，但他的身体却孱弱多病，因此，他就将很多时间用在了读书上，性格内向、敏感。一开始，他主要阅读的大都是英语文学史上的典籍著作，对莎士比亚更是很早就倾心了。初中的时候，他就模仿莎士比亚的戏剧风格，撰写了一部话剧《墨西哥大盗》。1925年，13岁的帕特里克·怀特前往英国读书，4年之后，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监狱里呆了几年，又回到了澳大利亚，并且尝试着写小说。

  后来，他到英国的剑桥大学皇家学院攻读现代英语语言文学，这一段时间，他一边苦读欧洲各个国家的人文、文学类著作，一边利用学校的假期到处游览，开阔眼界。毕业之后，他留在了英国，继续文学创作。1935年，他最早的一本著作在悉尼出版：是一本诗集《农夫和其他诗》，收录了他带有浓厚澳大利亚乡土气息的诗篇。1939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幸福谷》出版了。这是一部关于澳大利亚一个名叫“幸福谷”的小镇的小说，有着欧洲血统和文化传承的移民在文化上十分困惑和愁闷，他们也找不到扎根的感觉，他们的生活恰恰和“幸福谷”这个地名形成了反差——他们是一群在幸福谷中闭塞地生活着的不幸福的人。

  这是澳大利亚主题第一次在他的小说里显现。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作为英国空军情报部门的工作人员，他被派到了中东地区工作。1941年，他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生者与死者》。

  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姨妈的故事》出版于1948年，这一年，他回到了澳大利亚，这个时候，36岁的帕特里克·怀特已经明确地感觉到，他的文学之根必须要牢牢地扎到澳大利亚的土壤中去。

  《姨妈的故事》通过侄子的视线，描绘了一个渴望摆脱生活局限的女性，努力进取的生活。这部小说的奇特之处在于，小说女主人公在澳洲、欧洲和美洲的地理的转换，这样的地理场景的转换，也并不能带给姨妈这个古怪而有个性的女人幸福，她的追寻注定了失败的命运。这部小说在美国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反响，但是，在欧洲和澳大利亚的反应平平，没有什么反响。

  二

  通过上述三部长篇小说和一些戏剧、诗歌的写作，帕特里克·怀特完成了他的文学生涯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他的学徒和寻找自我的阶段。

  1955年，他出版了花费７年时间创作的长篇小说《人树》，这是一部篇幅达50万字的巨著，小说气势恢弘地描绘了一个澳大利亚家族的历史和一个男人斯坦·帕克的一生：他如何在澳大利亚开拓垦荒，如何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获得了生存的勇气，如何去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如何经历各种自然灾害和生活变故，他的孩子们不断地出生和长大，他们也面临着自己的问题，并且获得了不同的命运。最后，小说一直写到了斯坦·帕克的死，写到了悉尼由一片荒地，如何逐渐地变成了一座大城市。

  《人树》的出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帕特里克·怀特从此进入到他创作的全盛时期。1957年，他出版了第5部长篇小说《探险家沃斯》，这同样是他的一部杰作。小说翻译成中文有38万字。小说以两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探险家在澳大利亚的探险经历为素材，塑造出杰出的探险家沃斯的形象。这部小说以它宏大的气魄、以对澳大利亚风光的精细描绘，以及人物命运的悲剧性结局，震撼了读者。

  帕特里克·怀特的第六部小说《乘战车的人》出版于1961年，这部小说又是一个大厚本，翻译成中文有52万字。可以说，这是一部主题先行的作品，帕特里克·怀特看到了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带给人类的巨大灾难，他寻求的是宗教意义上的关怀和救赎。

  1966年，帕特里克·怀特出版了他的第七部长篇小说《坚固的曼陀罗》。小说描绘了一对澳大利亚双胞胎奇特的一生，来折射20世纪澳大利亚的社会变迁。

  1970年，帕特里克·怀特出版了他的第八部长篇小说《活体解剖者》。这是一部关于艺术和艺术家的小说，我觉得，可以看做是帕特里克·怀特对艺术家的致敬之作，是对艺术家的精神状态所做的揭示，它隐秘地传达出帕特里克·怀特对艺术家创作艰难和复杂心路历程的感受。

  1973年对于帕特里克·怀特来说，是一个好年头。他刚刚推出了自己的代表作《风暴眼》，获得了如潮好评，不久，在这年的10月，他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风暴眼》同样是一部厚实之作，在小说的技巧上，他也做了更多的探索，以回溯和现实交织的手法，描绘出一个风烛残年、弥留之际的亨利老太太的一生经历。她在自己病倒之后，感到不久于人世了，就将身在国外的儿子和女儿召回来，商量遗产处置的事情。但是，儿女们内心里真实的想法，却是如何争取到母亲更多的遗产，他们甚至希望弥留之际的母亲快点儿死掉才好，彼此陷入到争斗中。而律师也在其中搅和，带着想要捞更多钱的目的，利用这一对兄妹的贪财心理，左右逢源，骗取钱财。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亨利太太开始追溯自己的一生——她是如何年轻漂亮，凭借美貌嫁入到富人家庭，享受财富带来的荣耀和舒适，后来，她忍受不了丈夫的庸俗和无能，开始有了情人，享受着偷情的快感，反过来却越来越觉得人生空虚。15年前，她和女儿在一次郊游中遇到了风暴，风暴过去之后，一切被涤荡，她却仿佛处于风暴的中心——风暴眼中，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旋转和变化，一切都变成了新的，只有她安然无恙，感受到风暴眼造就的那个世界的美好。但是，眼前儿女争夺财产的现实击碎了她的全部幻想，最终，亨利太太死了，她的死也改变了两个孩子的人生轨迹。

  小说深刻地探讨了金钱和物质的欲望在人们的生活中带来的危害和物质无法解决人生根本问题的境况。小说大量使用了意识流和心理描写，将这些现代主义小说的技法运用得十分熟练。

  三

  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对于很多作家来说是死亡之吻，大部分获奖作家后来的作品都不如获奖之前的写得好。帕特里克·怀特还好，因为，1973年他已经61岁了，而一个小说家真正的好年华，主要在35岁到60岁之间。可以说，通过上述几部小说，帕特里克·怀特已经达到了巅峰。如果把他的创作分成三个阶段，那么，第二个阶段就结束了，他开始了他创作生涯中的第三个阶段。

  1976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十部小说《树叶裙》。小说取材于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描绘一个白人女性从英国到澳大利亚的奇特经历。她叫埃

  伦，和丈夫前往澳大利亚探望亲戚，遭遇到了海难，结果落入到澳大利亚土著人的手中，丈夫被杀害，她则成为土著人的奴隶。在土著人部落里，她受尽了折磨和侮辱，吃树皮、裸露身体，像土著人一样，最后饥饿到吃人肉的地步，从文明的世界坠落到野蛮的族群里，被迫去适应新的环境。但是，顽强的生存意识使她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一个躲避到土著人地盘里的白人流放犯认识了，两个人之间萌发了爱情，过着亚当和夏娃一样的遗世独立的生活。后来，她被白人社会发现了，他们打败了土著人，把她重新带到了现代社会，带到了大城市当中，回到了现代文明里，但是她却觉得特别的不适应。

  1979年，67岁的帕特里克·怀特推出了他的第11部小说《特莱庞的爱情》。这部小说的题材在怀特的小说中十分罕见，是关于两性人的。我猜测，实际上，小说隐秘地表达了帕特里克·怀特自己的性取向。在小说中，怀特十分曲折地将自身所带有的女性气质和同性恋气质带入到小说中。关于他的性取向和感情世界，1981年出版的他的自传《镜中瑕疵》中有明确而清晰的记叙。但是，从他的创作状态上来说，显然，他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特莱庞的爱情》并不是他很好的小说。

  怀特的最后一部小说出版于1987年，书名叫做《百感交集》，小说借助一个希腊老妇人的口吻来叙述，由怀特作为作家亲自在书中出场，作为记录员，记录下老妇人所说的话。

  除去上述的12部长篇小说和自传《镜中瑕疵》，他还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说集、七个话剧剧本和一个电影剧本，这些作品构成了他长篇小说之外的作品和陪衬。因为，他最主要的成就，显然是他的长篇小说。那些小说几乎每一部都篇幅厚重、主题鲜明、场景宏大、人物众多、语言精美复杂。

  帕特里克·怀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是：“以史诗的气魄和心理上深刻的叙事艺术，把一个新大陆介绍到世界文学当中。”这是非常中肯的评语。

  帕特里克·怀特如同一棵文学大树，屹立在澳大利亚。他能够摆脱时代的喧嚣和浮躁，志存高远，以一己之力，将澳大利亚文学带出了过于地域化和狭窄的范围，带到了全世界的面前。

  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出版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等九部；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评论500余万字。

  帕特里克·怀特

  1912-1990年

  澳大利亚小说家、剧作家，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英文作家之一。从1935年开始，出版了12部小说、4部短故事集、8部剧本和非小说类文学作品。197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