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金宇澄的作品,像一次语言的旅行,高高低低,余味无穷
沪上作家金宇澄,以一本《繁花》,让中国大地上说着各种方言的读者,读懂了上海话。这无疑是语言的奇迹。正如英国女作家珍妮特·温特森所说,她迷恋语言创作胜过故事本身。毫无疑问,金宇澄即是深谙此道的中国作家。
《方岛》《轻寒》和《碗》是金宇澄最新出版的三本一辑的作品集。《方岛》是短篇小说集。《轻寒》是本小长篇。《碗》,则是一部有关上海知青回忆东北的非虚构作品。大致依此,可划出一道金宇澄的人生轨迹:从十七岁去黑龙江的农场务农,到二十五岁回沪,若干年后,再去农场回望。这三部作品几乎可以视为对金宇澄近三十年文学创作的一次展览,是其文学智慧的结晶。玄妙之处,仍然是语言。他文字里对名词和动词的精巧使用,可以助力意象表征与图景描绘的生动。
《方岛》共收录了九篇小说,是金宇澄的早期创作,故事大多发生在东北。这些小说的语言里有种不易察觉的粗粝。然而,“苞米碴子”的滋味就反映在小说的动词使用上。比如开篇的《譬喻》,讲的是一个神神道道的独居老太,人唤五婶。五婶会正骨,但又不正式行医,总是待人们急三火四地把人抬进来,经过再三恳求才动手,多少有点像“巫”。
五婶出场,长相不怎么样,用东北话说,就是傻大黑粗。但金宇澄却写道,“那时一遭兵灾,村里的姑娘媳妇都东躲西藏,只有五婶坐在当院像个贴错的门神,脸上也不抹锅底灰,乌发之间插着两只大烟花,一红一白。那些乱兵抬头一见,不知怎的一个个都拖着枪跑了。”作者只用了坐、贴、抹、插这四个动词,就让五婶的形象活起来了。有心的读者立刻可以发现,老天赏给五婶的长相,与她的内心有千差万别。她的小宇宙以自己为中心,在不停地转动。很难否认,金宇澄用短短几行字,就给五婶“镶上了金边”。故事写到后来,老太太果真与众不同。虽然治坏了知青的腿,但知青返城治病之前,却来摆酒谢恩。小说里,并未写任何五婶与知青的交集。但知青故意砸断腿的心意,五婶看看腿,就懂了。与其说五婶冰雪聪明,不如说金宇澄一早就赋予了她神性,镶了金边。
《轻寒》,写的是江南小镇上发生的一起无厘头公案。兵马乱世,人心叵测,一家卖肉的小店几乎包揽了小镇所有的黑暗。在《回望》里,金宇澄曾花费大量笔墨书写故乡黎里古镇。烟雨迷蒙,河岸雾气昭昭,深宅大院和神秘行事的男男女女,为金宇澄提供了无限创作源泉。回归故里,我们得以见识金宇澄驾驭语言文字的精准。他善用名词形容名词,好似随手在两个名词之间勾勒出了想象空间。比如他写“夹弄里尚见一豆灯火”。“一豆”用得真是传神。既显示光亮的弱小,又能体会到光影在狭长的通道里小豆似的跳跃,想想都美极了。其实,文中有一段伙计寿生杀鱼的描写,动作一气呵成。除了对杀鱼技术的大开眼界,读者亦能体会到弥漫在空气里的杀机四伏。读金宇澄的小说,就语言谈体会,永远可以用“生动”二字形容。
在《碗》里,我们居然发现金宇澄使用了广东话,而且写得有滋有味。语言的魔法,金宇澄已经用到了炉火纯青。如此大胆使用,纵然读者无法字字读懂,但也能做到会心一笑。 夏丽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