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出版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等九部；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评论500余万字。

  一

  我还记得电影《日瓦戈医生》结尾的那段镜头：在莫斯科街头,当日瓦戈医生忽然看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个女人的身影酷似他的恋人，他立即开始追赶她的脚步，想赶到她的前面去看看她的脸。但是，就在紧张追赶的时候，他的心脏病发作了，他不得不捂住胸口停下来，大口地喘气，然后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他死了，他最终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我看了电影之后，又重温了小说,它仍旧具有着让人潸然泪下的力量。

  很多俄语小说家随着苏联的解体而失去了他们在文学史上和读者心目中的地位。相反,有另外一些俄语作家，则越来越突出地代表了那个时代。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就是一个逐渐浮现出来的杰出作家和诗人。他1890年1月出生于莫斯科一个艺术世家：父亲是一个画家，同时还是莫斯科美术、雕塑和建筑学院的教授；母亲是钢琴家，音乐修养非凡，因此，他的父母经常举行家庭聚会，到来的客人都是莫斯科文化艺术界的精英艺术家。

  1909年，19岁的帕斯捷尔纳克进入莫斯科大学哲学系，就学期间，他还到德国马尔堡大学专门研修康德的哲学。在大学期间，他就发表了一些诗歌作品，还在作家安德列·别雷担任编辑部负责人的一家出版社担任编辑助理。1913年他大学毕业后,与莫斯科的很多诗人、作家、艺术家密切交往,出版了诗集《云雾中的双子星座》(1914)、《在街垒上》(1916)。这两部诗集收录了他的早期诗作,诗歌风格明显受到了“白银时代”的象征主义诗人索洛古勃、安德列·别雷、伊万诺夫、勃洛克以及未来派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诗风多变,用相对晦涩和隐喻的手法，抒发了对爱情、命运、自然和历史的感受。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一次骑马导致的意外伤害，帕斯捷尔纳克没有去服兵役，而是去给别人做家庭教师，同时开始了文学翻译活动。1922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三部诗集《生活,我的姐妹》，诗歌风格摆脱了象征主义的晦涩，开始贴近社会生活和现实，显示了苏联十月革命之后正在创建的新社会带给他的希望和灵感。

  但是，“十月革命”所造成的激烈的社会变革，也导致了他的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父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在1920年流亡到欧洲，帕斯捷尔纳克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决定留在新生的共和国。可以说，在整个20年代，他的创作力有了第一次迸发：他发表了中篇小说《柳威尔斯克的童年》(1922)、短篇小说《空中路》(1924),出版了第四部诗集《主题与变奏》(1923)，还完成了三首叙事性长诗《崇高的病》(1924)、《一九O五年》(1926)、《施密特中尉》(1927),这几首长诗都是他对苏维埃新政权的激情赞美。但是,在1920年代的后期，他不再那么乐观了，他开始有了反思。在进入1930年代之后，他的创作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已经从一个云雀般赞美黎明的歌手，变成了进行内省的诗人。

  这首先体现在他的自传体随笔《安全保证书》(1931)中。1931年,他还创作了叙事长诗《斯彼克托尔斯基》,在这首主题涉及了俄国十月革命和红军与白军的内战的叙事诗中，他着重描绘的是大自然的永恒，还有对爱情意义的捕捉。接着，1932年，他出版了第五部诗集《重生》，收录了他游历高加索地区所见到的当地风光，还有当地农民和牧民们淳朴的生活与感情。

  二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帕斯捷尔纳克到达了战场第一线,写下了一些描绘士兵和侵略者作战的通讯和特写。同

  时,他的诗歌创作热情再度被激发,写下了很多诗篇,连续出版了自己的第六部诗集《在早班列车上》(1943)和第七部诗集《冬天的原野》(1945)。这两部诗集诗风大变,象征主义的晦涩与未来主义的空泛以及对现实的描摹,都不存在了,存在的是清澈的、明亮的、朴素的感情,是对战争中保卫自己家园的坚强的俄罗斯普通人的赞颂。

  1946年,帕斯捷尔纳克开始着手创作一部反映他所经历的这个大变革时代的长篇小说。1955年,他终于完成了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这也是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此时的世界政治格局,早已形成了以美、苏两国为首的两大阵营，彼此对峙。帕斯捷尔纳克的朋友将这部书的手稿偷偷地带到了意大利。1957年11月，《日瓦戈医生》的意大利文版首先面世了。接着,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部小说以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俄语的不同版本,在欧洲各国纷纷出版,成为西方希望掀开铁幕来窥探苏联文化动态的一个探空气球。

  此时,帕斯捷尔纳克还在创作戏剧三部曲《盲美人》,但是因为外界的喧嚷而无法完成。1958年10月,苏联作家协会做出了开除帕斯捷尔纳克的决定。半个月之后的10月23号，瑞典皇家学院则宣布，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由帕斯捷尔纳克获得。帕斯捷尔纳克的获奖引来了更大的麻烦,针锋相对的东西两大阵营,以帕斯捷尔纳克获奖为焦点,展开了一次舆论的交锋。帕斯捷尔纳克心力憔悴,备受打击。他变得郁郁寡欢,神情落寞地生活在莫斯科郊区，也断绝了和当时莫斯科的很多文化人的来往,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l959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八部、也是最后一部诗集《等到天明时刻》，其中所收录的诗歌，抒发的都是他苦闷和悲凉的心情。

  一直到问世三十多年后,《日瓦戈医生》才以俄文的形式在苏联首次出版。

  小说的内部叙述时间跨度有40年，主人公是一个叫尤里·日瓦戈的医生，全书以他在1917年十月革命前后的经历和遭遇为主要线索，描绘了日瓦戈医生个人和整个时代风云变幻的关系。尤里·日瓦戈出生于西伯利亚的一个实业家家庭,父亲在沙皇俄国时期是一个官僚,父亲抛弃了他和他患心脏病的母亲,在国外生活,挥霍完金钱、彻底潦倒之后,从火车上跳下去自杀了。日瓦戈则受到了当牧师的舅舅影响,对文学发生了兴趣。后来,尤里·日瓦戈来到了莫斯科读书,寄宿在一个化学教授的家里,和同样寄宿在那里的学生米沙·高尔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教授的女儿冬尼娅也很喜欢尤里·日瓦戈。等到尤里·日瓦戈从大学毕业,他们就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儿子。很快,战争就爆发了,日瓦戈作为医生应征上了前线,在战地医院救护伤病员,在一次受伤之后,日瓦戈得到了一个叫拉腊的护士的精心照顾,结果,他对拉腊产生了感情。而拉腊的丈夫匹夏早就离家出走参加红军，一直没有音信。尽管日瓦戈爱上了拉腊，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回到了莫斯科。

  日瓦戈发现，莫斯科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过去为沙皇俄国效力的权贵、贵族们全都被打倒了,莫斯科社会处于一种动荡、贫寒和饥饿当中。而作为过去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日瓦戈也发现自己的大房子被其他几个穷人家庭共同占据了，他的家庭立即处于物质上严重匮乏的地步。

  一天，尤里·日瓦戈在乌拉尔街头忽然碰到了拉腊。原来，她也来到了西伯利亚，目的是寻找自己的丈夫。不久，平静的日子结束了，内战蔓延到了乌拉尔，尤里·日瓦戈被当地的红军游击队征用为随军医生，他不得不和红军游击队一起在冰雪森林里同白军作战，并且认识了拉腊的丈夫。拉腊的丈夫匹夏现在已经成为了红军的将军，还改了名字，叫斯特尼科夫，他有着铁一样的意志和无情的性格。但是，日瓦戈医生受不了游击队生活的苦，偷偷跑回了乌拉尔的那个农庄。当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冰冷的天气连稿纸都冻在了桌子上，他发现了妻子冬尼娅留给他的一张纸条，因为她不知道他的死活，已经带着父亲和儿子又回到莫斯科了。

  后来，日瓦戈医生就和拉腊同居了。此时，日瓦戈医生已经被当地的政权怀疑，他预感到自己有可能被逮捕，就跑到了一个废弃的农庄瓦雷金诺躲避，打算和拉腊一起，在那里建立两个人的小世界。可是，拉腊却因为被一个图谋占有她的商人阻挡，无法前来。最后，日瓦戈医生怀着凄凉的心境离开了乌拉尔，辗转回到了莫斯科，发现妻子带着孩子又移民到法国了。日瓦戈医生在莫斯科艰难地求生存。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快速走动的妇女的背影很像拉腊，就在后面追赶她——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所描述的悲剧性一幕。拉腊听说了消息，赶来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结束之后就被安全部门的人带走，后来下落不明。在小说的结尾，日瓦戈医生同父异母的兄弟安格拉夫出现了，他搜集了日瓦戈生前的所有诗作，并且出版了它们。他还找到了日瓦戈和拉腊生下来的一个女儿，担负起抚养自己兄弟的遗孤的责任。

  三

  关于这部小说，帕斯捷尔纳克自己说：“我想通过这部小说描绘俄罗斯最近四五十年的历史面貌，同时通过沉重、悲伤的主题的方方面面，使这部作品成为我表达自己对艺术，对福音书，对人在历史中的生存和其他等等的看法的书。”

  《日瓦戈医生》是帕斯捷尔纳克倾注全部心血书写的他经历的整个时代的侧影和传记。帕斯捷尔纳克自己说：“艺术家和诗人,是时代的人质。”这明确地表达了他对诗人和艺术家的社会职能的看法。因此，尽管尤里·日瓦戈在职业上被他塑造为医生，可医生同时又是一个诗人，日瓦戈成为了20世纪前半叶俄罗斯历史的文学象征性人质，而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和他的主人公一样，是那个时代的真正人质。人与历史的关系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帕斯捷尔纳克通过这部小说，表达了他的历史哲学。同时，俄罗斯的文化和宗教、俄罗斯的伟大文学传统的方方面面，都以各种形式出现在这部小说里。

  如果说作家、艺术家、诗人是时代的永恒人质的话，那么，《日瓦戈医生》也就成了苏俄特定历史时期的写照和永恒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