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的根底,结出了古代文学研究的果实;福建闽侯人,钟情多姿的江南文化;沉醉故纸堆,却也爱电影、爱外国小说、爱听流行歌。《江苏文库·文献编》主编、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程章灿,被他的学生们评价为“完美的矛盾统一体”。
12月3日至4日,首届江南文脉论坛在无锡召开,程章灿带来了新近出版的《江苏文库·文献编》117种,也带来在文脉框架下对江南文化和文化江南的理解。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文 何刘/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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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江苏文脉·文献编》的主编,从2016年起,程章灿和他的同事们就着手挑选书目。
“历代的江苏人写的书,差不多有十万种。这些书里面,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需要优先传承下去的,我们要从里面挑出来。从2016年开始,花了两年时间,经过好几轮挑选,最后落实到现在的5200种。”
这5200种书,按照中国传统的文献编的分类,分成经史子集四大类,程章灿打了一个形象的比方,“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江苏文库·文献编》就相当于我们江苏人的一部四库全书。当然,经史子集下面,还有一些二级分类。”
12月3日,在首届江南文脉论坛上,程章灿带来了新近出版的《江苏文库·文献编》117种,“这是今年已经出版的第一批成果,是经部的总类和《周易》类。经部总类有10种书,尽管只有10种书,但是这10种书里面,好多都是部头比较大的。《周易》类有107种。加起来一共117种,都找了国内对经学、对《周易》有专门研究的学者来写提要。”
在程章灿看来,《江苏文库·文献编》的出版,在学术研究上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以往如果要研究江苏的学术、江苏的文化,可能都没办法真正落实到具体的文献,没办法落实到非常具体的著作和学者。有了我们《江苏文库》这套书,有了我们的《文献编》,将来对江苏学术文化的研究,将要上一个新的台阶,江苏对于整个中国学术文化的贡献,可以呈现得更具体、更切实。”
而编纂《文献编》的过程,对程章灿来说,也是系统梳理江苏学术文化传承脉络的过程。首届江南文脉论坛“诗词与江南文脉分论坛”上,程章灿做了题为《望江南:想象江南的几个维度》的报告,就在文脉框架下展示了他对江南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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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是什么?我相信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关于江南的理解。”
程章灿认为,长期以来,人们对于江南文化的理解或者认同,掺入了很多各自的想象,这种想象其实有着不同的维度,“比如说,可以从空间的维度、地理的维度,时间或者历史的维度来理解江南,也可以从文学的维度来理解,还可以从文化的角度来理解。”
如果试图单纯从地理的角度来界定江南的区域范围,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所谓的“八府一州”,但“八府一州”一说,真正说起来,也有很多争议。因此程章灿认为,从地理上要想确定江南的区域范围是很难的。在众说纷纭的背后,就是各自文化感觉和历史感觉的差异。
“站在不同的空间节点,或者不同的时间节点上,我们所理解的江南就会有不同。比如,我们今天理解的江南,跟先秦两汉时代理解的江南,跟屈原在《楚辞》中写到的江南,当然是不一样的。也跟六朝时期不一样,比如庾信写《哀江南赋》的江南,跟北宋初年,很多人写《江南录》时对江南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而现在已经基本成型的这个江南的概念,也未必是不可逆的。两百年以后,或者一百年以后,人们理解的江南,是不是跟我们今天的江南一样?我觉得也有可能不一样。”
程章灿认为,如果借助空间或者地理环境来界定时间,江南文化也许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以南京为中心的六朝文化时期,以杭州为中心的南宋文化时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明清文化时期。这代表了江南文化的三个高峰,三个发展阶段各有特色,也可以说代表了江南文化的三种样态,“我觉得江南文化,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是可以允许,也应该承认,它是多中心的,在多元一体、相互竞争、相互促进的这样一个历史进程当中,江南文化得到了促进,得到了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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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江南的维度,可以有很多种,但在程章灿看来,所有这些都免不了借助文学的叙述方式,“文学对于塑造中国人乃至于世界其他国家的人对于中国江南的想象,起着非常大的作用。文学是想象江南最有力、最普遍,也最多姿多彩的一种形式。文学的话语经常被引入空间、引入时间、引入文化想象当中。”
站在文学的维度想象江南,程章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对于江南的美丽动人的想象,出自于外来者,出自于流寓者。其中,有些甚至是北方人,各地各类的外来游子,比如说刘禹锡、白居易、柳永,他们的文学书写,经常反客为主,加深了人们对于江南文化主体的认知。”
在漫长的历史中,外来者的书写强化了江南文化的认同,凝聚成了缤纷多彩的江南文化符号。有鉴于此,程章灿强调,“借助于外人的言说,引进外面的思想和智慧,是江南文化研究当中不能不强调的一点。”
江南的概念其实是变动不居的,也是可小可大的。程章灿认为,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从文化认同的角度来讲,我觉得,江南文化如果发展得好,就应该会被更多的人、更大地域的人所认同,那么,江南所指的范围,就有可能再进一步扩大。换句话说,认同江南的地方,就可以把它称为文化江南。比如,我们常喜欢说某个地方是塞外江南,我想,大家一般会认为这是个褒义的称呼。”
程章灿认为,文化江南的概念,从某种程度上说,跟文化中国的概念有点类似,“文化中国不等于中国文化,文化江南也不等于江南文化。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朝着文化江南的这样一个目标,这样一个方向去努力,使江南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大,使文化江南的区域覆盖范围越来越大。”
程章灿
《江苏文库·文献编》主编,入选2008届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现任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美国哈佛大学、宾州大学、英国牛津大学等校高级访问学者,台湾大学、台湾中央大学、香港浸会大学等校客座教授。
对话
编一套江苏人的四库全书
读品:《江苏文库·文献编》选择书目的标准是什么?
程章灿:《江苏文库·文献编》相当于我们江苏人的一部四库全书,包含经史子集。入选有四条标准。首先要在中国的学术文化史上值得流传下来,在学术文化史上有特色、有价值、有贡献,这个学术标准的衡量,从整体来说,不是着眼于江苏一省,而是着眼于全国。第二,只选江苏人写的书。第三,力争每本书都选用最好的版本。第四,讲究文献的珍稀性。
读品:前面提到的“江苏人”,是什么概念?
程章灿:这里的江苏,就是今天江苏行政管辖范围之内的区域。江苏的行政区域范围从古到今是有变动的。比如说在清代,江苏就包括今天的上海,当时叫松江府。松江府出了不少人,钱大昕、王鸣盛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有学者提出来,钱大昕和王鸣盛当年一定认为他们自己是江苏人,而不会觉得他们是上海市人,那时候还没有上海市这个概念嘛。但出于今天的行政区划范围的原则,我们还是忍痛割爱了。另外还有一批人,他们原来的籍贯不是江苏,但是后来到了江苏,长期住在江苏。比如王安石。他十七岁以后就住在南京了,他自己也把南京当作故乡,他的故居就是半山园。但王安石的原籍是江西,我们最后没有收。再有,清代的袁枚。袁枚也是很年轻就移居到了南京,一直到去世。南京有个随园,就是袁枚的故居。但是袁枚本来是杭州人,我们经过讨论,最后也把袁枚舍掉了。
读品:王安石和袁枚未能入选,非常可惜。
程章灿:我们编这套《江苏文库·文献编》,首要目的是总结江苏历代学术成果,像袁枚、王安石,他们的书已经有人整理,而且比较常见,我们不收这些书,对于它们的传承和传播没有多大影响。实际上,浙江在编《浙江文丛》的时候,已经把袁枚的所有书都收进去了。如果我们把袁枚、王安石都收进来,某种程度上就会跟浙江、江西那边重复,我们把这些舍掉,重点收录其他江苏人的著作。江苏的学术文化资源很多,我们还有其他更多的大家可以选。
读品:文献的珍稀性指什么?
程章灿:过去出一本书很不容易,有些书没有刻,只以稿本或抄本的形式流传,特别珍贵。因为书刻了之后,无论多少,总是有好多本在人世间流传。稿本和抄本,往往是独一无二的。目前已经出的《文献编》的经部总类和《周易》类里面,就有一些属于稿抄本。《文献编》收的一个抄本,曾被清代初年著名学者朱彝尊收藏过,上面盖有朱彝尊的印,很珍稀。
读品:从第一批成果来看,江苏历代学者整体上有什么特点?
程章灿:从这批成果来看,江苏学者学派化和家族化的特点十分突出。比如在《周易》研究方面,清朝乾嘉时代最为发达,有所谓三大家之说,就是焦循、惠栋、张惠言。《江苏文库·文献编》收了这三个学者关于《周易》学的共11种书。这三个学者都是江苏人,也恰好代表了乾嘉学术的三个流派。惠栋代表吴派,他是苏州人;焦循代表扬州学派,他是扬州人;张惠言代表常州学派,他是常州人。除了这三个学派之外,江苏还有别的一些学者、学派,也有很大的贡献。说到家族化,比如吴派的惠栋,他家的《易》学研究,三代传承。扬州学派的焦循,他父亲也是著名的学者。还有淮安丁晏丁寿昌父子俩,儿子不幸先去世了,儿子的书,由父亲帮他整理。江苏古代学者中,像这样祖孙父子相承、师生相传、师友讨论,构成了一个密切的学术圈,因此,家族化和学派化就成了江苏学术在明清两代特别显著的一个特点。
“文学对于塑造中国人乃至于世界其他国家的人对于中国江南的想象,起着非常大的作用。文学是想象江南最有力、最普遍,也最多姿多彩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