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7版:读品周刊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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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1月18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现代快报网
我们和妙医师全家一起吃饭
  《新人生》
  著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译者:蔡鹃如
  2018.10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前往妙医师住所的路上,嘉娜坐在那辆有尾翼的1961 年的雪佛兰轿车后座,手里性急地挥舞着一份《古铎邮报》,像个桀傲不驯的西班牙公主;而我则坐在前座,仔细望着鬼魅般的村落、破烂不堪的桥梁和乏味无趣的小镇。我们的司机身上透着OPA 牌刮胡皂的气味,话不太多。听收音机时,他喜欢在各电台间转来转去,把相同的新闻和相互矛盾的天气预报反复听上很多遍。安纳托利亚中部可能下雨,可能不会;濒爱琴海的部分地区也许有局部大雨,或者是多云的天气,或者晴天。我们在局部多云的天空下旅行了六小时,经历了海盗电影和神话故事里才有的恐怖骤雨。当雪佛兰的车顶遭到最后一场暴雨无情地狂敲猛打之后,我们骤然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景色完全不同、如童话中的场景那样美丽的地方。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终于不再有气无力地摆动。这个呈几何图形的土地上,阳光灿烂闪耀,骄阳照在左侧车窗的通风口上。多么清澄、明亮、安宁祥和的国度啊,对我们尽吐你的秘密吧!叶片上挂着雨滴的树木是活生生的树。在我们行经的小径上穿梭飞舞的鸟儿和蝴蝶,平静又泰然自若,没有一头撞上挡风玻璃的意图。我很想问,住在童话书里的巨人,到底藏匿在这个世外桃源的哪个角落?粉红色小矮人和紫衣女巫,究竟躲在哪棵树背后?当我正打算指出这里没有任何标志、任何字样均付之阙如之际,闪烁着光亮的高速公路上,一辆保险杠上贴着“想清楚再过”贴纸的卡车平稳地驶过。我们行经一座小镇,接着左转,驶入一条碎石路,攀上山丘。日暮前,我们又经过一两处破败的村落,瞥见一座座阴暗的森林,然后汽车终于在妙医师的住所前停下。

  妙医师的家是木制房屋,看起来很像那种改装成小旅馆的乡下房舍。如果原本居住的家庭因为死亡、遭遇不幸或搬走而消失无踪,空出来的房舍就会被改装为旅馆,通常叫做“迎宾宫”“天国之殿”“欢乐宫廷”或“舒适寝宫”,诸如此类。不过这里没有当地消防车的踪影,也没有沾满灰尘的拖拉机,或名为“小城烧烤”之类的餐馆。这里,只有孤寂。这幢房子的楼上只有四扇窗户,而非同型房屋的六个。第三个窗内的橙色灯光,照射在屋前三棵法国梧桐较低矮的枝干上。桑树的轮廓在黑暗中隐隐可见。窗帘内有动静,一扇窗户砰砰作响,然后是脚步和门铃声,有个人影移动,门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是妙医师本人。

  他身材很高,相貌堂堂,戴着眼镜,六十五至七十出头。他的脸没有特殊之处,或许你稍后回到住处便会忘记他到底有没有戴眼镜,就像你甚至不记得某个熟人有没有留胡子一样。他的仪表风度极佳。后来回到房里,嘉娜说:“我好怕。”但看起来,她的好奇心似乎比恐惧多一些。

  我们和妙医师全家一起在一张很长的餐桌上吃饭,煤油灯的光线把桌子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叫做玫瑰蕾,喜欢做梦,容易满足,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出嫁。排行居中的叫做玫瑰贝拉,她与医生老公的关系,似乎比和父亲更亲近;她的先生就坐在我的对面,呼吸声大得吵死人。美丽的玫瑰蒙德是妙医师最大的女儿,有两个家教非常好的女儿,分别是六岁和七岁;从两个女孩的谈话中我得知,她已经离婚一阵子了。至于这三位玫瑰姐妹花的母亲,是个个子矮小但性情乖张的女人,她的眼神和举止都在告诉你:给我小心点,要敢不如我的意,我就哭给你看。餐桌末端坐着一位城里来的律师——我没听清楚是哪一个城市——他说了一个关于土地纠纷的故事,内容围绕党派、政治、贿赂和死亡打转。妙医师满心期待,很好奇地听着,眼神一方面对律师表达称许之意,同时对发生的事件表示遗憾。妙医师的态度让律师相当高兴。我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儿,他和这里的许多长者一样,自己在迟暮之年,能见证这个有权势又受尊敬的大家族生活的点点滴滴,令他感到十分欢喜。我不清楚老头儿和这家人的关系,他摆在餐盘边的电晶体收音机,让他增添了几分喜悦。他好多次附耳凑近收音机——或许是听力不太好——然后微笑着转向我和妙医师,露出满嘴的假牙说道:“古铎那边没有什么消息!”接着他又自顾自地下结论:“医师喜欢讨论哲学,也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实在太像他的儿子了,多么神奇啊!”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想那位母亲就快哭起来了,我也看到妙医师眼中闪过的怒火。餐厅外某处的一座老爷钟敲了九下,提醒我们光阴和人生多么短暂无常。

  我缓缓地环视餐桌,开始有点明白了。在我们身处的宅邸中,这个房间与陈设、这些人和食物,正透出蛛丝马迹,暗示着曾有过的梦想、某段已被深埋的人生和无数追忆。在我与嘉娜于巴士上共度的那些长夜,当服务员因部分狂热乘客的坚持而把第二盘录像带塞进放映机之际,总有那么几分钟,我们会陷入疲倦又优柔寡断的恍惚当中,或者陷于强烈的踌躇与不知所措,放任自己投入某种游戏,对它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却又一知半解。当我们站在不同角度、占据不同的位置,重新体验那相同的时刻,我们觉得自己即将解开这个几何学谜题中隐晦而无法预料的秘密,也就是所谓人生;但是正当我们急于探究树木阴影、那个带枪男人的模糊影像、红艳艳的苹果、屏幕上的机械声响背后的深意,这才发现,天哪,我们早就看过这部电影了!

  晚餐过后,这种相同的感受一直在我心头盘桓不去,我们听了半晌老头儿的收音机,播送的正是童年时期我绝不会错过的同一个广播剧节目。玫瑰蒙德端来属于过去年代的点心,银制糖果盘与雷夫奇叔叔家的一模一样,盘里装着狮牌椰子糖和新人生牌太妃糖。玫瑰贝拉送上咖啡,那位母亲问我们还需要什么。餐桌旁的桌子及架着镜子的橱柜上,立着几张全国各地都有售的浪漫情调照片。无论是喝咖啡还是为墙上的挂钟上发条时,妙医师都扮演着国家乐透彩票上模范家庭中优雅、慈爱的父亲角色。这种值得尊敬的高尚雅致,以及井然有序,不但美得无法以言语形容,而且灌注在屋内每件物品上,为其增光添色,例如周边镶着康乃馨及郁金香装饰花样的窗帘、旧式煤油炉,还有和自身散发的暗淡光线一样死气沉沉的煤油灯。妙医师牵着我的手,带我看墙上的气压计,要我在那个细致、精巧的水晶玻璃表面轻敲三下。我轻轻一敲,指针动了动,他摆出父亲的架势说道:“明天天气又要变坏了。”

  气压计旁边挂着一张摆在大相框里的旧照片,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肖像,我们回房后嘉娜曾提起这张照片,不过当时我没多加注意。我就是那种不容易为感情所动、游戏人间、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人,看电影总是呼呼大睡,读书从来不求甚解,于是我问她相框里照片上的人是谁。

  “穆罕默德。”嘉娜说道。我们拿着主人递来的煤油灯进房,两人在灯光下伫立着。“你还没弄懂吗?妙医师就是穆罕默德的父亲。”

  我听见自己的脑袋里铿锵作响,那声音听起来活像会吃掉代币的烂公共电话。然后,所有事情都清楚了,我的愤怒多过了惊讶,我明白了黎明前的暴雨是什么含义。我们经历过太多这种事,当我们坐下来,看了一个钟头的电影,自以为知道其中奥妙,到头来才发现,整座影院只有我们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因而恼羞成怒。

  “所以,他的另一个名字是?”

  “纳希特。”她边说边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像个深信占星术奥妙的人,“它的意思是一颗夜间的星星,也就是金星。”

  我正想说,如果叫那样的名字,还配上那样的父亲,我也想要换个身份,这时我发现嘉娜泪如泉涌。

  我甚至不愿再回想那一夜的一切。嘉娜为了化名纳希特的穆罕默德哭泣,我的任务就是安慰她,或许这样不算太难。不过,我的最低限度还是要提醒嘉娜,我们早就知道,其实穆罕默德—纳希特并未死于交通事故,他只是让情况看来如此。我们确信,曾看见穆罕默德在大草原中心地带的奇妙街道上漫步,而且他或许已经凭借从书中得来的智慧,让自己转移到另一个可能存在新人生的绝妙国度。

  即使嘉娜比我更坚信这种说法,但焦虑不安仍在我那位哀痛的美人心中掀起巨波大浪;我被迫详细对她解释为何我认为,我们是正确的。你瞧!我们是如何全身而退,逃出商人大会;想想看,我们是如何追随内心因巧合而生的推理能力,最后找到了这座房舍;我们追访的目标曾在这里度过童年,这间屋子充斥着他留下的形迹。能够感觉出我语调中讥嘲之意的读者,或许也能察觉到,我这才真正清醒地发现,那侵扰我五脏六腑、照亮我灵魂的迷人魔力——我该如何处置它?——已经改变了方向。只是因为穆罕默德—纳希特被认为已经死亡,嘉娜就哀伤逾恒,而我则苦恼失望,因为现在我明白,我们的巴士之旅永远不会像过去一样了。

  与玫瑰三姐妹共享一顿有面包、蜂蜜、意大利乡村奶酪和茶的早餐之后,我们在二楼看见一个类似博物馆的房间。这是妙医师为了纪念他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所设,那个孩子在一场巴士车祸中丧生。“我父亲希望你们能看看这里。”玫瑰蒙德说,非常轻易地把一个大钥匙插入细小的锁孔中。

  门启处,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寂静。屋里弥漫着旧杂志、旧报纸的怪味。微弱的光线从窗帘渗入屋内。纳希特的床和床罩都绣着花朵图样。墙上的相框里,陈列着穆罕默德的童年、青少年等纳希特时期的旧照。在不可思议、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下,我的心狂烈地怦怦跳动。玫瑰蒙德指着纳希特的小学和中学成绩单,还有优等生证书,轻声细语地说,所有科目都是A。屋里摆着小纳希特那双仍沾满泥巴的足球鞋及他的背带裤,还有一只从安卡拉一家叫“黄水仙”的商店订购的日本万花筒。这个灯光昏暗的房间,摆设与我小时候大同小异,让我不禁直打哆嗦。玫瑰蒙德拉开窗帘时轻声说道,她的宝贝弟弟就读医学院期间,只要在家就经常整夜不睡,边读书边抽烟;到了早上他则打开窗户,凝神望着桑树。听到这番话,我思及嘉娜曾提起的那种恐惧感,现在感同身受。

  屋内一片死寂。然后,嘉娜问起那段时期纳希特究竟看了哪些书。有那么一瞬间,大姐透出些许不确定和犹豫。“家父认为,那些书不适合放在房子里。”她说着,露出微笑,仿佛在抚慰自己,“不过你们可以看看这些,这都是他童年时看的书。”

  她指向床边的书架,满柜子儿童杂志和漫画。我实在不想靠近书架,因为不愿意把自己和这个阅读过同样书刊的人视为一体,而且,置身这样一座令人心碎、沮丧的博物馆,我怕嘉娜会情绪失控,放声大哭。但是,当我的手自动伸出,触摸到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图案时,心中的抗拒荡然无存。那些杂志被妥善地捆好,书脊虽然褪色,但看起来非常眼熟。

  封面图案是一个单手紧紧抱住粗壮树干的十二岁男孩,树上的叶片描绘得煞费苦心,但因印刷相当粗劣,绿色漾出了叶片的轮廓;男孩另一只手用力抓着一个年纪相仿的金发男孩的手,在金发男孩即将坠入深不见底的峡谷之前,保住他的一条小命。两个小孩的脸上写满惊怖的神情。图画的背景是灰、蓝两色描绘的美国大西部荒野风光,一只秃鹰在天顶盘旋,虎视眈眈等待惨剧发生,血溅八方。

  我试探性地以童年时的音调,念出书名的每个音节:《尼比游内布拉斯加》。这本书是雷夫奇叔叔早年的力作之一。我草草翻阅着连环画,回想书页中上演的冒险故事。

  内容简介

  某日,男主人公奥斯曼读了一本奇特的书,受到强烈震撼,决定告别过去熟悉的生活,并与家庭决裂,追寻书中的“新人生”。他爱上了女孩嘉娜,又目睹情敌穆罕默德遭人刺杀。他在和嘉娜一起不断搭公交车漫游的旅途中,遭遇了车祸。他和女孩在车祸中盗取了另一对死者的证件,从此获得了新的身份。但事实上,这一切只是男主人公的想象和幻觉,是因为他不愿意延续过去、不愿意接受被安排的人生。穆罕默德和奥斯曼其实是同一个人。当他步入中年,有了自己的家庭,某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告别过去的人生。

  作者简介

  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当代欧洲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生于伊斯坦布尔,自幼学画,大学主修建筑,后从文。200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称:“在探索他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他的作品已经被译为60多种语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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