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堕落”，在坂口安吾的语境中其实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正视和顺应人的本性

  坂口安吾是日本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人物——所谓“无赖派”，是指二战结束后活跃于日本文坛的一个重要作家流派。他们主要记录日本战后虚无、混乱的社会状况，有着反抗权威的个人意识，对生活则大多采取自嘲和自虐的态度，从文学的角度反映出战后日本人的道德观和伦理观，以及他们普遍的失落与迷茫。除了坂口安吾之外，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人物还包括太宰治和田中光英等人——1948年，太宰治投水自尽，1949年，田中光英自杀身亡，1955年，坂口安吾因脑溢血逝世，随着他们的先后离世，无赖派文学逐渐走向式微，而日本的历史亦已翻开新的一页。

  《堕落论》是坂口安吾的一部随笔集，其中收录了他的十七篇代表性随笔和评论文章，这些文章虽然大多篇幅短小，却颇能显示出坂口安吾的思想个性与文字风格：思想尖刻，眼光犀利，字里行间，既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剀切，又有一种一针见血、不留余地的毒舌特质；那种玩世不恭的文笔，既让人留恋难舍，又常常因其旁若无人的直言不讳，而让人感到窘迫、甚至恼怒。所谓“堕落”，在坂口安吾的语境中其实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包含着个性解放、人格蜕变、乃至从身体到精神完全脱胎换骨的意思——正视人的本性，顺应人的本性，从世俗社会通行的道德伦理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正是坂口安吾反复论证、一再强调的重点，也是开启坂口安吾文学世界的一把钥匙。如果放在战后日本的时代背景之下去考量，坂口安吾这些反省现实的文字，对彼时的日本人无疑有着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功效，为他们的个人选择提供了某种精神支持。

  坂口安吾的文字涵盖了日本传统文化与国民性的各个层面，他常常从日本传统文化中溯本求源，来剖析日本人文化个性的形成。在坂口安吾看来，随性是一种日本人共有的感情，他们擅长从模仿走向发现，最为看重的则是生活的必须。有了这样的共性，即便古代文化全部毁灭，但只要生活还在进行，生活自身就不会毁灭，日本人的个性就是健康的，因为他们并没有丧失自身的需要和与之相应的欲求。所以，低俗并不可怕，既然低俗了，就不妨豁达自在地低俗一番；古老文化的消亡也不可怕，因为它要么衰落消亡，要么脱胎再生，既然势在必然，就不妨从容面对。以宫本武藏的剑术为例，虽然他在比剑时从来不抱必死之心，而是像凡夫俗子一般怕死，并时时考虑着如何战胜对手，反而因此获得了求生的机会。坂口安吾批驳了武士道的背离常理与违反人性，指出死亡很简单，生存却并非易事——凡此种种，对战后日本社会均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堕落，无疑是坂口安吾文字中最重要的一个概念。战前的日本，人们单纯、充实，他们有命运，没有堕落；战后的日本则恰恰相反，过去的勇士变成了黑市商人，丧偶的圣女另觅新欢……坂口安吾认为，堕落与战争并没有什么关系，人不是因为战败才堕落，而是人性本恶，但凡是人，总会从义士堕落为凡人，战争并没有改变人，战后的人们只是重新变回了人。坂口安吾又将堕落的概念进一步引申到天皇制上，指出天皇一直都是军国主义者的工具，他们随心所欲地拥立天皇，自己跪倒在天皇面前，再利用天皇的尊严来号令天下。这正是天皇制的真相，也正是日本历史赤裸裸的真相，日本人恰恰是被这历史的巧妙计谋附体，才最终披上了虚伪的外衣，丧失了人性的正常姿态，同时也失去了真实的生活。

  那么，人性的正常姿态究竟是怎样的呢？说出来很简单，不过是想要的东西老老实实地去追求，讨厌的东西光明正大地去讨厌，把大义名分、义理人情这些虚假的外衣全部脱掉，袒露赤诚之心，仅此而已。总之，人性的本相就是如此，人必须具备彻底堕落的顽强精神，才能拥有完整的自我，回归真正的人性。坂口安吾这样说道：“真正的伦理是不健全的，因为它的精神基调是对现实的叛逆，它必定会对伦理本身进行自我摧毁。”于是，坂口安吾呼吁日本人与日本自身的堕落，为了过上真正的生活，为了拯救被扭曲的天性，他的结论是，日本与日本人必须堕落！

  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