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7版:读品周刊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内容检索:
 
  2018年9月9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现代快报网
爱的三部曲:事件·实践·时间
  后人类纪的共同生活
  ——正在到来的爱情、消费与人工智能
  吴冠军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8年6月出版

  爱的四种主流话语

  爱情,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话题之一,流行歌曲里满是爱,电影电视剧里满是爱,政治家、宗教领袖、乃至心灵鸡汤写手,也全部都喜欢谈爱。今天爱的话语诚然铺天盖地,泛滥不已。如果对这些话语做一个分析与梳理,我们可以看到:当下爱的主流话语,主要有四大类。

  首先,对爱情的浪漫主义阐释,是最具有大众影响力的爱的话语。爱情的美妙和喜悦,尤其是两个人初相见时的美妙感觉,脸红心跳以及随后的相思、魂牵梦系,不只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感受和体验,从古至今的文学作品,从诗歌到小说,也深深充盈了浪漫主义爱情,而现在的影视作品,不管是大银幕还是小屏幕,则更是放眼皆是。在今天,说到爱情,人们脑海里浮现的,恐怕主要都是浪漫主义爱情。

  其次有影响的,是对爱情的法律主义阐释:爱情归根结底是两个人之间的契约。这种对爱情的理解,也是相当有市场。不要被浪漫冲昏头,最初的心跳往往是靠不住的,爱情必须通过契约才能够形成稳固关系。对爱情的法律主义阐释亦包含一种商业主义的变体,换句话说,明确承认爱情的契约包含着利益关系。爱情的真实基础,就应该是利益互换——“门当户对”,长久以来被认为是爱情可以持久下去的物质基础。今天各种婚恋网站,更是赤裸裸地把“月薪”级别、有房、有车等等作为搜索时的选项。“世纪佳缘”的口号是“勇敢爱!”这个“爱”显然就直接包含了利益确认。

  第三种爱的话语,是对爱情的怀疑主义阐释。爱情十有八九不成“正果”,甚至带来创痛,乃至一辈子的创痛。这种高比例的失败,使很多经历者会倾向于拥抱对爱情的怀疑主义话语:爱情很不靠谱;甚至,爱情是幻象、一个欺骗心灵的海市蜃楼。它只是深奥而虚幻的诡计,以保证物种的生存。对爱情的怀疑主义阐释包含一种身体主义的变体,换句话说,爱只能是性爱,性是实在的、可捕捉的,但纯粹的爱则是梦幻泡影。李安2007年电影《色·戒》对张爱玲原著的改编,就是基于对爱情的身体主义理解:只有通过身体反复“确认”的爱情,才是真实可感的。李安在电影上映后的一个采访中说道:“在影片里,王佳芝演戏动了真情,这就是着了色相。”可见,对于李安来说,“色”和“真情”是同一个东西。正是基于这一理解,电影《色·戒》以极度出位的刺激性方式,对性爱做了赤裸裸的视觉表达;而在张爱玲原著中性的描写极其稀少,一笔带过。对爱情的这种怀疑主义-身体主义观点,在今天其实很泛滥:“约会”,在今天已悄悄地被另一个词所取代——“约炮”。

  最后还有一种,对爱情的实用主义阐释。实用主义爱情观认为,浪漫主义所宣称的那种爱情,是一种没有用处的冒险;最实际有效的,是通过消费(从浪漫大餐到卡地亚钻戒……),温情脉脉地建立配偶关系,并在避免激情、坠入爱河的基础上,合理安排充满愉悦与享受的性关系。这种阐释并没有走到任何一个极端,如强调性爱或利益,而是囊括这些因素于其中。日常生活中,许许多多人实际上是用实用主义的态度来对待爱情——爱情没那么浪漫,也没那么势利,或色欲熏心。爱情只是生活中的一块,甚至只是一小块,能够比较经济有效地处理它就可以了。换句话说,不要太把它当回事!

  我们看到,尽管对爱情的浪漫主义论调看上去最喧嚣、最有影响,然则,契约主义、怀疑主义和实用主义实际上的影响一点也不弱于浪漫主义。然而恰恰值得追问的是:这四种关于爱的主流话语,真的就穷尽爱了么?当代哲人阿兰·巴迪欧在出版于2009年的《爱之颂》中说:“爱情正在备受威胁!”巴迪欧认为,今天作为一个哲学家,必须要捍卫爱。哲学英文为“philosophy”,“philio”(philia)就是爱。哲学就是爱智慧;而智慧者,就是沐浴在真理阳光下的人。于是,爱,是哲学的起点,真理是终点。

  通向真理:千万别犯二?

  我们看到:哲学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爱情,是通向真理的通道。巴迪欧更是直接说,爱情是四大“真理程序”之一,或者说,哲学的四个条件之一(其他三者分别是科学、艺术、政治)。那么,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爱情通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真理呢?

  爱情,让我们走向——借用巴迪欧的术语——“关于‘二’的真理”。爱情把我们从“一”带到“二”,这也许再简单不过,没有人会对此有异议。但是,“二”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人真正想过这个问题。爱带来的,实则是一个生存性的剧变:在遭遇爱之前,人只是一个单子,是一个“一”。爱打开了从“一”通向“二”的通道,将差异插入到同一中。

  我们所熟悉的真理,都是关于“一”的真理,这个“一”可以是太阳、黑猩猩或者美国、特朗普,抑或战争、房价……“一”本身构成了一个整体单元。而“二”的真理不是关于某种统一体的真理,而是关于绝对差异的真理。“二”的真理首先不是让我们获得普遍性,而是有限性。“二”,被巴迪欧称为“有限性的第一次打开、最小但是最激进的打开”。

  在爱中,人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体验是彻底有限的。爱带给每个个体生命的,是一个“二的场景”,或者说,绝对差异的场景。这个场景,在你遭遇爱之前,并无法进入。在该场景中,个体冲破对世界单子式、唯我式、自恋式的体验,转到对“二”的体验,也就是说,对绝对差异的主体性体验:他/她开始通过“二”的视域(亦即,去中心化的视域)来体验世界,重新审视一切事物。

  于是,成为一个爱者(lover),意味着你不再是此前的你,意味着你必须去想,成为“二”而非“一”意味着什么。“lover”,绝不意味着你仅仅是某个人的“爱人”,而是意味着你自身的一个主体性剧变。换句话说,“lover”,是和“thinker”“philosopher”一样的词,它指向的不是一种人际关系,而是个体自身的实践——“to think”“to philosophize”“to love”。对一个个体而言,在爱中,意味着和他人共同存在,建立“二”的视域。换一种方式来说,在爱中,两个人“合体”(incorporation)成为独特的主体——爱的主体。这个主体,从差异性构建世界,以“二”而非“一”的方式构建世界。爱,开创一个独独属于两个人的世界,并产生关于差异的真理。所以,爱确实如巴迪欧所说,是一个“真理程序”,是建构真理的一种独特体验。我们爱真理,所以我们喜欢去爱,也喜欢被爱。

  爱通向“二”的真理意味着:爱不是对你爱的那个人的一个体验,而是对世界的一个体验。爱意味着不是各看各的,而是通过“二的场景”来看世界,而不只是看另一方。所以,流行歌里唱到的“我的眼里只有你”(黄小茂词、景岗山演唱),但这恰恰不是爱,因为还是唯我式的、自恋式地各看各的。一旦没有转换成“二”的视域,那现在“你的眼里只有她”,之后你的眼里还会出现别的对象,你仍然可以一个人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就算你对眼中的“她”爱到耗尽生命,仍然不意味着你在爱中。很多艺术作品讴歌那种耗尽自己生命的爱情,称之为真爱,但实质上这仍然是“一的场景”。当真正通过“二”的视角来看,你的眼里不会只有她,而会有整个世界。故此,爱不仅仅是两个个体之间的一个“关系”,还是迈向真理的一个通道,是生命的一个重新创造,是让世界重新诞生的激进实践。

  正是在通向真理的意义上,爱和政治具有着十分相似的结构。爱是“二”的真理,它使得

  我们以富有创造性的方式来处理差异。而政治是“多”的真理,它不只关涉两个人,而是很多人。政治使得我们转到异质性的视野,以创造性的方式来追求平等。爱,实际上是最小的共产主义。爱让我们超越自私、自恋、对事物的私人占有,而是共同生活,在共同中持存。爱,让我们对共产主义始终保有信心:人的共同生活能够整合所有的“前政治”的差异。那是因为:他/她是谁、出生于哪里、讲什么语言、什么文化,都构不成爱的创造的障碍。在巴迪欧这里,爱和政治都是产生真理的程序。爱生产的真理之序列是:一、二、无限。政治生产的真理之序列是:一、二、多、无限。并且,爱和政治,都包含事件、宣言与忠诚。所以,真正的政治家,必须是一个爱者。

  爱与欲望:哪个才是骗局?

  在前面所分析的四种爱的话语中,最需要警惕的,就是对爱的怀疑主义-身体主义解读。爱被经常理解为性爱。今天大量的智者宣称:爱并不存在,只是性的装饰,给性欲一个好看的门面。换句话说,只有欲望存在;性的欲望和嫉妒,产生出“爱”这种虚幻性的东西。

  在对爱的怀疑主义解读中,罗兰·巴特的论述最有分量。巴特在《爱者絮语》中提出:爱是一个回溯性的虚构。爱是我们发明的故事,并回溯性地施加于我们的体验之上,把它转变为叙事。爱恋的现象,只是一段插曲(episode),所以我们叫恋曲。它有一个开始(一见钟情),和一个终结(情逝、渐变无情、感觉消失、抛弃、自杀……)。爱的开始,是爱真正让人们着迷的部分;然而恰恰是爱的开始场景,根据巴特之见,彻底是回溯性重构出来的:永远是在事实之后,我重构了关于我当下体验的一个画面,而过去则在我的叙说中与这个画面相配合。

  所以巴特说:“没有爱是原始性的”,“爱产生自他人那里、产生自语言、书本、朋友”,爱者的话语产生自“关于那些地点(书本、邂逅)的记忆”。爱是话语性构建出来的,是先前各种爱的宣言的一个蒙太奇拼接。爱自身,是爱者对诸种既存话语的操演性的再发布。说得再彻底一点:爱就是剧本;爱者都只是在念台词的演员,如此而已。

  巴特的小书,可以被视作“解构主义”思潮中的一支:它对爱施行了一个彻底的解构手术。但这样一来,爱就成为虚饰,而只有性才实实在在。爱成为冗余、骗局,那么结果是:两性之间,就只有性了。

  表面上看,性比爱实在这个论述很难被推翻:性有物理性和生理性的证据,完全和身体关联,而爱仅仅是言辞的宣称。哪个真实哪个虚幻,似乎一目了然。然而,雅克·拉康所开辟的思想传统,恰恰彻底颠倒了这个次序:“我爱你”这个言辞,才是真理,性的欲望才是骗局。

  拉康提出,爱与欲望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欲望只看见部分性对象,譬如胸部、臀部,而爱聚焦对象的全部、他/她的总体性,不是选出一部分而拒绝其他部分。难道不是吗?当一个男生满眼只注意到对方胸部、臀部、大腿甚至只是对方的锥子脸时,他会爱那个女生吗?拉康主义精神分析的一个关键论题就是:“并不存在两性关系”。换句话说,性,实际上只是以他人为媒介和自己发生关系。巴迪欧和斯拉沃热·齐泽克比拉康更直接地提出:所有非爱的性互动,都是彻底单子式、自渎式的。另一个人的身体,只是你自渎时的一个工具而已。

  爱有着本体论的维度,对方以其所有的一切(不只是颜值),喷发进我的生命,我的生命被打断、被重新组织。在爱中,当你把身体交付对方,身体层面的“快感”反过来是继生的,是爱所制造的效应。把身体交付对方,实质上是把自己交付给爱:身体的沟通,成为爱的言辞的物理表达。有爱的存在,性生活才真正成为两个人的事,才能成为“做爱”。在这一点上,齐泽克说得很到位:“真正的爱,在其自身中便是充足的,它使得性无关轻重——但正是因为‘在最根本意义上,性并不重要’,我们才能够彻底地享受它,而没有任何超我的压力”。故此,爱可以涵盖性,反过来则不行——性只是1+1,但没有产生出“二”。

  爱涵盖性,这也使得爱不同于友谊:友谊不包含身体接触,而爱则是和对方的总体性相关联。身体的交付,变成该总体性的物理象征,不再是性的物理证据。

  内容简介

  《后人类纪的共同生活》是非常受时下年轻学生与大众传媒欢迎的青年教授吴冠军的最新随笔集。全书有几个集中的主题:爱情、消费主义、人工智能、介入日常的哲学。吴冠军用自己的写作践行学术如何介入生活。通过这部作品我们得以认识到:爱情虽然说到底是个不幸事件,却也是我们得以活得像人的关键;已经渗透入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网购”行为,充分证实了雅克·拉康“消费欲望是被制造出来”的理论;面对人工智能日益成熟的时代,你并非在与机器竞争,而是在与其他对新技术极度敏感并娴熟利用的人类进行竞争……

  最终,全书落点于2017年的十个社会热词。“虐童”“油腻男”“维密秀”等等。吴冠军以精神分析、激进左派理论的视角为读者剖析日常事件背后的隐秘逻辑。

  作者简介

  吴冠军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系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并兼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英文版执行主编、上海纽约大学双聘教授、澳大利亚墨纳什大学客座研究员、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客座研究员。代表性学术著作有《多元的现代性》《日常现实的变态核心》《爱与死的幽灵学》《现时代的群学》《第十一论纲》《巨龙幻想》(英文)等,译著有阿甘本《神圣人》、巴迪欧与齐泽克《当下的哲学》、齐泽克《生于末世》(世博特别版)。

放大 缩小 默认
 
现代快报版权所有 版权声明  | 联系方式 | 网管信箱 | 广告服务

苏ICP备10080896号-6 广告热线:96060 版权申明 本网法律顾问:江苏曹骏律师事务所曹骏律师

版权所有 江苏现代快报传媒有限公司 @copyright 2007~2016 xdkb.net corperation.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