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科谕

  今年8月14日至19日，我在幽静的江宁黄龙岘晏湖驿站整理我和老伴珍藏的两地书。138封老信件铺满了整个桌面。它们大多出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那个动荡不安我俩分处两地的特殊时期，也有少部分出自团聚后因出差、回乡养病等原因暂别之时。

  过去，我无意去翻阅它，因为我俩厮守相伴；去年夏天，他离去后，我不敢触碰它。老信件成了我心中的痛。现在，我终于能直面它了。一封一封展开品读。信纸有规整的，有的顶头上还印有“最高指示”；有的仅是零碎的小纸片。字迹有的清晰，笔法流畅；有的模糊，甚至龙飞凤舞，这多半是不安定的时间、地点草草涂就的。

  展开信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滚烫的昵称，“姗妹，亲爱的妹妹”“亲爱的姗妹”，有一次竟用了英文字母“D.S.M.”落款也十分亲昵，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那时，我们离多聚少，加之社会动荡、物质生活困顿，他又疾病缠身。其间生儿育女，四口之家分处四地，一颗心掰成四份，苦不堪言。那时，又没有任何现代化的通讯设施，只能用最古朴的书信传情达意。我们约定三五天各写一封信。鸿雁传书，谈工作，互相勉励；叙家常，精打细算；惦父母，疼儿女。当然更多的是倾诉恩爱夫妻间深深的思念、苦苦的等待、痴痴的期盼、殷殷的叮咛。

  记得2012年南京电视台“有请当事人”栏目曾邀请我们到演播室录制节目。主持人方方曾向我们提问“在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你们的书信还能抒写个人情怀吗？”老爷子当即笃定地回答“这份情感是挡不住的。”方方说，“胡老师，您用挡不住来表达太贴切了。”

  我们曾多次在信中表达对早日结束两地分居孤寂生活的渴望。他说“时至将离倍有情”，“什么时候，我们能永远团在一起，永不分离就好了，让我们怀着美好的希望，耐心地盼吧，坚持就是胜利，现在一定要坚持下去！”

  他多次在信中自责“仅仅因为我生病，我们有两个中秋节都没有团圆了；仅仅因为我生病，致使我不得不离开你，让你独居难眠，让你担心烦恼，自己是越想越难过，信手涂来，凑成一首‘病中吟’给你”，“我多次看着你的照片，望着你的笑脸，想着你的深情，给你写信”，多少柔情蜜意流淌在字里行间。

  我们曾多次在信中描述过美好的梦境“春风春雨春意浓，隔山隔水梦相逢”。在梦里，我们都回到了温暖的家，回眸一笑，四目相视，热烈拥抱……

  在信中，他时时鼓励我、指点我，还曾用鲁迅先生1900年写的“莲蓬人”《咏莲言志》四句诗鼓励我“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

  有时他也不忘幽默一把，给寂寥的生活带来一点乐趣。 1971年秋他回老家养病。我既想念他，盼他早日归来，又希望他多呆些时日，好好调养身体。针对我信中抒写的矛盾心理，他竟然拟我的口气写了一则仿元曲的诗“戏为姗妹写照”，调侃我，让我读得又好气又好笑。

  而有时因邮路不畅，或偶有疏忽，书信传递耽误一两天，被气急败坏的我责骂时，他总是在信里小心翼翼地赔罪，一付诚恳求饶的模样，让我的心都被软化了，哪会有半点责怪之意。

  这一封封浓情蜜意的两地书，在当时滋润了我们干涸的心田，慰藉了我们焦躁的心绪。如今，再一封封细细阅读，桩桩往事，历历在目，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似远在天边又恰如近在咫尺。那浓浓的真情，让我陶醉。

  时代的飞速发展，现代化的通讯手段，信息一瞬间就可跨越千山万水，甚至从地球的这一端传到另一端，再也不需要像我们当年那样苦苦地期盼和等待了。但同时情绪因得到快速地释放，人们已不屑于用文字来倾诉衷肠,写信似乎已成了上个世纪的事了。

  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里鸿雁传书、鱼雁传书是常见的题材。唐代杜甫留下千古名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张籍的《秋思》更耐人寻味。“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诗人因“意万重”而一时不知如何下笔，又因托“行人”捎信无暇细琢磨。深厚而丰富的情意，因时间匆匆，信写好封起后，忽然又感到还有什么遗漏的未尽之意，又赶忙拆开。诗中把自己千言万语、唯恐遗漏一个细节的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

  家书是家人之间特别是夫妻间倾诉衷肠的重要寄托物。在信中互诉爱意、相互牵挂、互相欣赏、互道珍重，千回百转，柔情万种。它是寒夜里的一把篝火，它是晨雾中的一缕阳光，它是干涸时的一捧清泉，它是苦涩时的一杯香茶。

  在当下快节奏的生活、便捷通达的信息传播时代，我还是希望大家偶尔放下手机、电脑，拿起笔、摊开纸，给你心爱的人写上几段话，留下印记，留下美好。当你老了，眼眉低垂、步履迟缓之时，或双双厮守、或独守空房时也能像我这样有一份丰厚的书信珍藏，有永不磨灭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