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来,总会有一些朋友、学生,百忙中抽空来拓园小坐。理由是,在家里呆的时间长了,时有“无聊”之感,买一张高铁票,几个小时便过来了。当学生的便会说,来“充充电”。其实,大多还是我在向他们学习。
年轻人身上那股朝气与激情,犹如春天般的芬芳气息,时在座中漫延。真的很感谢,在有“无聊”的时候,光临拓园,看看有时也会“无聊”的老朽。无聊对无聊——负负得正,无聊变成有聊,好开心的。其实,再忙的人,也会有无聊的时候,这“无聊”便是一种生命的放松。
在乡下时,我时常与村里农民,坐在生产队打麦场的草垛边,晒冬天的太阳。一晒几个小时,尽说些今天看来无聊的家长里短。那个年代,常常是,一边“浪费”着青春,一边想着下顿饭吃什么?那时,活着好像就是为着吃一顿饱饭。人简单到几乎透明。偶尔,内心也会有,另外一种声音升起来的时候:想要写点什么,或记下一点什么,要么拿起毛笔涂抹一阵,等等。尽管条件简陋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使草屋逼仄得仅能一人容身,都能写写画画。不敢奢谈创作,练笔而已。
一晃十年已过去了。
人到城市,生活样式改变了,工作、学习、家庭内外诸多繁琐,尽瞎忙,忙来忙去,不觉人已老,个人也未见什么成就。在家里,家务都是内子做了。逢到休息日,看看书、写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门一关,远离尘嚣,如在深山。不经意间,时时总好像有什么在“牵”着你。平日无大事,心中无妄念,当然,有时烦恼也免不了。日子一段一段地走过去,平淡就好。
那时在乡下,每天在田里忙下来,浑身汗流浃背,人就像从水里拎出来一般,再累再饿,也得先去小河边,提桶水,马马虎虎冲洗一下。日子稍好时,可以煮碗白米粥,放点盐,或就着那点儿吃了多少天的萝卜干,自是一种享受。岁月留痕,至今难忘。晚上,茅屋四周静极了,市声已远。在破箱盖上铺上一张报纸,小煤油灯忽闪忽闪的,开始写毛笔字,有时也临临帖,抑或会有几分意外之得。那时年轻,期许将来能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书家。
没书看,逮到什么书就看什么。偶尔也会见到本把所谓的“禁书”,知青们私底下传阅。有的传到我手中时,几乎翻烂了。碑帖是我最爱看的,然而,看来看去就那十几种,想看的总是看不到。当然,有时也会在梦中,像看宽银幕电影一般,看到有些古人写的墨迹长卷,或不知名的碑帖。有些古人写的好作品,至今未曾见到过。上天眷顾我,我知感恩。
那年年三十,我们六个知青,想着与贫下中农一起过年,更有意义,便商定年初一上午再回家。除夕夜在生产队长家吃过饭,便回到“牛棚”(宿舍),一起围着火堆,海阔天空地瞎聊。门外白茫茫的一片,月亮格外燿眼,天空瓦蓝瓦蓝的。一连数日的大雪,无处可循。正是:“夜读山窗渐入禅,泉声落座乍生寒。孤灯对雪吟空句,残月半帘思几番”。下半夜约三点时分,大家背起包裹,向县城汽车站进发。此行三十六里,直到次日上午十时许方到达。身上的内衣内裤早已被汗水浸透,又焐干了。记得半路上,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救命”,便不见人影,原来掉到干沟里,挖了半天人才爬上来。那年,整个苏北大地,漫天皆白,千里冰封。一场几十年罕见的大雪,雪下了足足有一人深。有人开玩笑说:要是小乐掉下去,又没人知道,或许几十年后,真的少了一个书法家。世事沧桑,人生常常由不得自己作主。
有时劳作间隙,一个人在田埂上痴坐,看牛耕翻过来的大片黒黝黝的土块,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各种粗犷的立体块面,随着光线的移动,错落变化,显得十分有趣。见多了这类自然的变化,联想到书法的结体,始悟除唐楷外,汉魏间的造像题记,或许更具有“构成”的意味,看似粗犷,却不乏另一种粗率而天真的异趣,如龙门造像、四山摩崖、秦汉刻石等。于是开始尝试跳出晋唐书风的雅致,从那些民间书法中汲取营养。在乡下十年,虽然常常处于一种十分无奈也很无聊的状态中,对个人而言,世界的通道狭窄了,然而思想的触觉,却因之活泛、敏锐起来。逐渐改变了久已存在于意识中的,书法应中规中矩的陈旧观念,也打开了通向汉魏书风的门径。数十年后,我才明白,那是艺术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转折期。生活本身就是一切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真的很是感激,乡下十年的艰苦岁月,不仅给我带来人生的历练,而艺术上的无尽的启迪,一直漫延至今:
皋原鹤唳每惊心,
重振毫笺起乱云。
漫道“二王”无我法,
灵犀別见是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