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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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谈谈一个从俄罗斯移民美国的作家: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在现代小说历史上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曾经是个用俄语写作的俄国作家,后来变成一个美国作家。国籍变了并不是一个出奇的事情,特别的是他后来变成一个用英语写作的作家。
纳博科夫有一本书,是他早期用俄文创作的,后来他自己翻译成英文。据说原来俄文的名字叫《暗箱》,后来纳博科夫自己把小说翻成英文之后把名字改成了《黑暗中的笑声》。
我不知道是不是写小说年龄大了以后就会对修辞、文章雕琢起来、讲究起来、卖弄起来。我个人很多年都不太写小说了,我不知道我再写小说会是怎么样一个情形,但是我知道纳博科夫过了那么十年二十年用英语去写小说的时候,在他的小说取得了世界性的成功之后,我觉得他越写越差了,我真是觉得他前期的小说非常出色,堪称杰作。看了他好几本,差不多每本都很精彩。特别精彩的就是我要谈的《黑暗中的笑声》。
纳博科夫的《黑暗中的笑声》大概是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看它的时候就觉得在看电影,文字和影像的转换太容易了。电影脱胎于小说叙事的历史,很多好的电影都是从成功的小说转换过来的。但是反过来,电影真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小说的写作。他的小说很多甚至需要画图才能说得清楚的,特别视觉化,它比文字更适合用来讲这个故事,它太像一部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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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年轻的时候胆子特别大、气特别盛,所以他特别潇洒。后来他年龄大了、名气大了、钱多了,但是锐气少了,创造力也少了,胆子也小多了。在这部小说里,他是这么开始的:
从前,在德国柏林,有一个名叫欧比·纳斯的男子。他阔绰,受人尊敬,过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抛弃自己的妻子,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他爱那女郎,女郎却不爱他。于是,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掉了。这就是整个故事,本不必多费唇舌,如果讲故事本身不能带来裨益和乐趣的话。再说,裹满青苔的墓碑上虽然满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的简短生平,人们却总是喜欢了解得尽量详尽。我说的潇洒首先是他开始连悬念都不给你,一开始就说这大概是个什么故事,然后就说其实人的一辈子不管他怎么样,那小小的墓碑上随便几行字就可以囊括他一生,不过你要是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说得细致一点。
看上去这是一个进入故事的方法,其实不然。它首先是一个进入故事的信心,是讲故事的人对自己要讲的故事的信心。这个小说一开始就定了一个调子,它是个说故事的小说。
这个故事是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容易发生的故事,主人公就是我这个年龄,叫欧比,他出身不错,也有钱,也很幸福,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可能也有很多阴暗心理,但是控制得较好所以在外面很绅士,很冠冕堂皇,可是也一肚子鬼胎,虽然不敢做坏事但至少敢想一想。就这么一个男人,他在某一天很闲,去电影院看电影,发现引座的女孩很漂亮,她轮廓那么精致,长得那么小巧,他的心一下子被牵动了。为了看她,他一连去了五天。
这女孩叫玛戈,是一个出身低微但头脑很聪明的女孩,她看出来欧比是那种色心大胆子虚的男人,便一次次给他创造了机会,引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她先是打电话到欧比家,让欧比这么个“好男人”对妻子撒谎,借助他的财力给自己换了豪华公寓。之后又故意寄信让欧比的妻子发现丈夫出轨,随后伤心的妻子带着女儿搬出去,欧比的生活瞬间被颠覆了。
纳博科夫在一开始就给他定位了,说他很阔绰很高雅,纳博科夫就像上帝似的,先告诉你“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要有钱”,于是就有了钱,“要有房”,于是就有了房。但是突然之间,欧比由什么都有变得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举家都走掉了。
玛戈早就去过了欧比家,看上了他家的大房子,很快她就想办法搬进去,做了女主人。她逐渐被欧比带到了当时柏林比较高级的文化圈子里面,经常参加一些所谓上流的文化沙龙社交宴。某一天,在一次沙龙聚会里边,欧比意外地遇到一个人。欧比曾经看过那人的作品,认为对方是一个天才。欧比正跟他握手的时候,玛戈一转身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就是弃玛戈而走的那个画家——雷克斯。从这一刻开始,玛戈的命运将跟以前不一样,欧比的命运将一步一步滑向悲惨,最后到惨不忍睹。
玛戈很快重新落入雷克斯的手里。雷克斯发现要想和玛戈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欧比交朋友,走进欧比的生活。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走进欧比生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欧比什么都不以为意。雷克斯故意当着欧比的面和玛戈调情,欧比还觉得挺幽默,一来二去,雷克斯对欧比就像不存在一样,所有可以当欧比的面说的话都被当作是玩笑。
后来雷克斯提议充当司机,随行欧比和玛戈的法国之行。三个人住在共用卫生间的两卧室房里。欧比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朋友告诉他,曾经在公共场合目睹玛戈和雷克斯当众调情。气愤的欧比找玛戈对质,玛戈以攻为守,大吵大闹,反咬欧比一口,最后把以为铁证如山的欧比逼到一点退路都没有,只好把怒气都发泄到油门和方向盘上。结果就出车祸了。
欧比双目失明了。玛戈索性骗他雷克斯已经离开,实际上三个人仍住在一起,只不过对于欧比来说,雷克斯已经消失了。
纳博科夫真是个利用空间的大师啊,他先让三个人住在两间房,共用一个卫生间,现在他居然就让他们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共处一室。雷克斯每天以捉弄欧比为乐,扮鸟叫、拿羽毛搔欧比,甚至就在欧比对面咳嗽、冷笑,欧比的听觉日渐发达,听到异动的时候会惊叫:“谁?”然后雷克斯就不出声了。这个好恐怖啊,在欧比的世界里边没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但这个东西就是存在,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欧比的神经紧张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有那么一个怪异的存在在他周围,而那个存在是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当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是极限了,欧比就是死了又算什么?一个男人受这种屈辱。这时候他们还守着欧比不放是因为欧比还有钱,而银行一般对提款是有限制的,不能一次提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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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小舅子保罗找上门来撞破了这一局面,欧比终于知
道了雷克斯的存在。
结尾的时候,欧比摸了一把手枪来到自己的大房子里,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间门口,突然把门打开,他一听声音判断出玛戈在哪个方向了,但是玛戈马上不动了。他们两个就像猫捉老鼠,但这是只瞎猫,他就托着枪凭耳朵去捕捉声音,哪里有声音他马上就把枪对着那个方向。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我认为打死玛戈挺解恨的,但是玛戈那么容易就被打死了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肯定打不死玛戈。可能我是做小说的人吧,不希望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我看我喜欢的东西的时候总愿意去想它的结尾,这个世界能提供给我最有趣的事就是在一个好故事快结尾的时候去给它设计一下结尾。我那时候先想的是,玛戈不那么容易被他打死。实际上纳博科夫真的是把它弄得一点都不复杂,我们看了以后觉得恰如其分。欧比听见声音之后,对着声音开枪了,接着听见有瓶子碎了,马上有椅子砸过来,显然是没有打中,起码是没有打倒。然后欧比在分神的时候,一只手把枪抢走了。然后他能直接感觉到枪管顶在他身上,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真的是非常残酷,连善终都没有,连复仇都没有。雷克斯也不交代了。
纳博科夫不是一个古典作家,他的每部小说都不老实,这个故事特别不老实。这个小说的速率非常快,完全是镜头式的,真的不是常规的小说的方式。它就这么薄薄的一本书,我讲了这么多,但是里边还有太多的情节我都没涉及,因为从始至终这个故事都是高速地运行。
最初你当他是讲故事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容易把你打败。你读一本小说的时候,尤其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读的时候,就像下棋,就像在打心理战,彼此一直在较量,内心一直在较量。最好的小说家,会让所有的小说家在读他的小说的时候充满期待地设想结尾,但是所有的设想都会落空,但落空之后你仍然觉得他的结尾是最好的,而你设想的所有的结尾都没有他的结尾好。如果这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最后复了仇,如果它是个神秘的、不可捉摸的、命运无常的故事,它这里边设置了太多太多的戏剧性的情节,这肯定都是纳博科夫做的,人世间绝对不会有这种故事。
欧比要联系的业务上的伙伴雷克斯恰好就是玛戈的旧情未了的情人;玛戈是个坏到不能再坏的女人,雷克斯是个比玛戈还要坏上十倍的男人;刚好在玛戈做电话游戏的时候,给欧比报他女儿病危的电话就打不进来。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是戏剧化的,在生活里事实上绝对没有可能。生活中有很多残酷的比这还血淋淋的,还刺激的,还过火的。但是没有哪个人的故事会充满那么多巧合,一个人的一生里有那么一桩两桩已经是不得了了,一个人的生命里边如果有那么多巧合,那他必定是一个特殊的上帝杜撰的一个特殊的故事,绝对不是我们所说的真实的真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