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敢于直视一切,你就无所畏惧。
黑泽明出生前的日本社会一直处于剧变之中,剧变持续到他出生后的数十年。黑泽明出生于一个武士家庭——武士一直活在他父母的记忆中,从他的家庭变迁中可以看到这些变化(例如,1873年的军事改革导致了武士阶层与日本新式帝国军队之间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日开战,那个时代所有的记录几乎都毁于战火,这些变化由此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因此,我们对黑泽明早期岁月的了解大多都来自他的自述。
延续了700多年的封建军阀制度,1868年随着明治维新的开始而宣告结束。明治维新本身就是军阀们为确保明治天皇的地位而结成的一次联盟。明治维新开始了日本市场经济的进程,对日本政治、社会结构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广泛的土地改革改变了自德川幕府时代以来的阶级结构,农民可以通过出租土地获得财富;军队的力量得到加强,日军在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中获胜并得到赔偿;许多地方的方言被一种称为“标准语”的全国性的语言代替;工业化的快速发展,给日本带来了从全国铁路系统到新兴的企业家阶层在内的新事物,促进了新技术产品的生产,而且其成本比西方要低得多。开放对外贸易带来了来自西方的影响,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明治维新之后被称为“大正民主运动” (1912—1926年)时期,在这个时期,苏联文学、欧洲现代主义和美国电影都日渐渗透到日本人的生活中。有些人说1910年3月23日出生的黑泽明真是生逢其时。黑泽明写道:“我父亲这代人,在本州北部的秋田欢呼。” 就像世界各地那些经历了工业化时代巨变的家庭一样,黑泽一家也被吸引到城市里。黑泽明出生时,他的父亲黑泽勇和母亲黑泽缟就住在东京大森区大井町。 这个地方深深地吸引了黑泽明,他在自传《蛤蟆的油》一书中,用了整整半页版面列出了他觉得有趣的地方,“明治的余韵,大正的声响”。
卖豆腐的人吹的喇叭声,修
烟斗的人吹的哨声,卖硬糖的小贩给柜子抽屉上锁的声音,卖风铃的叮当声,修理木屐的鞋匠发出的敲击声。
即使如此,乡村最初和城市一样,也对他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小时候他和家人有时会一起去看望乡下的祖父母,先乘火车到秋田,然后步行8英里到达。在路上,他们就欣赏周围的“极其普通”、但“充满了质朴的美”的乡村景色。 正是在一次秋田之行中,黑泽明了解到了黑泽家族的历史,发现他的祖先们可以追溯到11世纪的武士安倍贞任。还有一次在秋田,村里人招待他喝酒,结果才喝完出门就跌进稻田里了。 不仅黑泽明认为乡村充满了魅力,他的父母和一个姐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迫离开东京时,秋田就是他们避难的地方。就是在那里,同一时期,黑泽明的父亲去世了。
1910年,黑泽勇在陆军体育学校工作,黑泽家从某些方面来说还算小康家庭,他们还雇用了一个佣人。 但是由于子女众多——黑泽明有两个哥哥和四个姐姐(第三个哥哥在他出生前去世)——黑泽家并不是真正富有。随后多年,尽管那时黑泽明自己没有注意,但是家里的生活已经每况愈下。他们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从繁华的地方搬到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安定的生活暴露了经济上的窘境。黑泽勇的性格有些矛盾,他一方面鼓励黑泽明和他的二哥黑泽丙午读小说、看电影(正是丙午向黑泽明推荐了高尔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以及约翰·福特、弗里兹·朗和谢尔盖·爱森斯坦拍摄的电影,这些小说和电影作品对黑泽明以后形成自己独特的电影摄制风格产生了重要作用),但在后来,面对两个儿子职业的选择时,他又与他们产生了冲突。
黑泽明从1916年开始上学,先在森村幼儿园就读,后来进入位于品川的森村学园小学。刚开始,他学习很吃力,同学们认为他每天像梦游一样,甚至连最基本的问题都不会回答。1918年8月,黑泽家搬到了小石川,他转学到了黑田小学。在这里,尤其是在艺术教育上,他得到了很多鼓励。幸亏他遇到了图画课老师立川清治,他发现自己“已当上班长,胸前挂上了有紫色绶带的、金色的班长徽章”。 他每前进两步,就有可能后退一步,黑泽明多年以后还记得一些冷酷无情的老师以及他们给自己的成长带来的影响。在自传中,他写到了童年时男孩子们逞能鲁莽的往事,这些行为甚至会危及生命。他有一次玩得兴起,差点淹死(他在电影《生之欲》重现了这一场景:主人公渡边堪治试图解释等死的感觉是怎样让他回想起年轻时发生的一件类似的事情——他参与了一件件调皮捣蛋的事情,这些事简直可以让任何一个在场的大人暴跳如雷。
也是在这些年里,黑泽明的父亲,后来是他的姐姐开始带他去电影院,他们总是去离神乐坂不远的牛込剧院观看外国电影,而不是日本电影。 黑泽明在9至19岁之间看了几百部电影,他在自传中列出了一部分,如《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最后一个莫希干人》《月宫宝盒》,还有诸如《伪君子》《大都会》《战舰波将金号》等。 虽然那时还年幼,但黑泽明就已表现出了要追随最喜爱的导演的愿望,他观看所能找到的卓别林的每一部电影,还有约翰·福特、弗里兹·朗、F. W. 莫诺和恩斯特·刘别谦等导演的每一部电影。黑泽明对电影如饥似渴,观看了恐怖电影《厄舍古屋的倒塌》、文学改编电影《红杏出墙》,还有富有挑战性的艺术电影,如路易斯·布努埃尔的《一条安达鲁狗》和曼·雷的《骰子城堡的神秘事件》等,还有哈罗德·劳埃德、巴斯特·基顿和华莱士·比里等人最新的喜剧片。看电影时,黑泽明并没有想成为电影导演的念头,当他决定开始从事这一行业时,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后来,在自己拍的电影里,他所创造的电影语言,至少一部分是受到了青少年时期看过的大量电影的影响。
黑泽明曾经被诊断得了先天性的癫痫症,他后来承认“小时候曾经常发作”。癫痫症的症状有很多种,如“习惯性精力不集中”,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学校梦游、身体差和在片场有时行为古怪。据他的女儿黑泽和子回忆,他会“瞬间失去意识”,有时会昏倒。医生们也认为黑泽明工作时固执己见以及拼命工作直至倒下的性格特点,是由于通向大脑的主动脉上有“一个特殊的弯曲”造成的。
在年轻时期有两个重要的事件给黑泽明的一生产生了无法磨灭的影响。第一件事是他的柔弱的小姐姐百代在1920年因病突然去世,70年以后他在电影《梦》的“桃园”一节中,间接地表现了这一主题。第二件事就是关东大地震。
“大地震那一天早上,万里无云,”他写道,“炎炎夏日炙烤着每个人,碧空如洗,预示着秋天的到来。”1923年9月1日,13岁的黑泽明正在他家外面的街上与朋友玩耍,惩罚着邻居家的那只红毛朝鲜牛,这头牛前一天吼了一整夜,弄得他们一夜都没睡好。这时地面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街对面的房子哗哗作响并摇晃起来,瓦片“不断地晃动、从房顶上往下掉”。孩子们担心自己的家人,拼命地往家跑。黑泽家已经成了瓦砾堆,他以为家人都遇难了:
“那时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是莫名地长舒一口气。”当家人都从家里走出来时,他的哥哥还斥责他:“光着脚乱跑——不像样子!”在自然灾难面前,黑泽明最深刻的记忆却是羞愧,“全家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惊慌失措。”
相模海槽发生断裂引发了关东大地震,东京和海滨城市横滨的地势因此升高,并给附近的千叶、神奈川和静冈等县造成了惨重的损失。此时的日本虽然正处于空前的繁盛期,而且随着1919年凡尔赛合约的签订,成为了世界五大强国之一,但是东京很多的房子还是木结构,只有帝国酒店——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具有抗震能力。居民们习惯于在室外烧火做饭。木结构房屋、无法控制的火灾,再加上当地一家军火工厂的可燃物发生燃烧引起的大爆炸,最终导致了一场极具破坏力的、伤亡惨重的灾祸,到处都是肆虐的大火和试图穿过被烧熔的沥青路面逃亡却被大火围困的人们。火旋风——即火龙卷风,东京的军用被服厂着火引起——造成了最悲惨的灾难,15分钟内有38000人被烧死。大地震破坏了城市供水系统,失控的大火肆虐了整整两天。黑泽一家到山手暂避,黑泽明说他看到了“地势低洼的城中心火光冲天,甚至照到了周围的山上,发出闪亮的光”。
气压急剧下降引起的台风袭击了东京湾,并把大火蔓延到了石川县。800人死于神奈川县的山体滑坡。小田原以西的大山崩塌,把合欢川村和那时恰好经过的一列火车推进了大海。33英尺高的海啸袭击了相模湾和伊豆半岛的东海岸,摧毁了570000栋房屋,约190万人无家可归。
红毛朝鲜牛不是唯一受害者。随灾难而来的还有漫天的谣言,这些谣言说朝鲜人掠夺废墟中的财物、纵火并在水井中投毒。暴民巡逻队攻击朝鲜人,或者任何被怀疑是朝鲜人的人,后来发展到攻击任何说日本各地方言的人。成百上千的人被残杀,更多的人遭到伏击和威胁,这其中包括了黑泽明的父亲,他的父亲对暴民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大声呵斥才得以保命。黑泽明对其中一则四处传播导致暴力的谣言了解了内情。
他们告诫我们不要饮用附近水井里的水,原因是围着水井的砖墙上有人用白色粉笔做了一些奇怪的记号,据说这是朝鲜语符号,表示这口井已经被下了毒。我大吃一惊,事实上,那些奇怪的记号就是我随便画上去的。看到大人们的所作所为,我不禁摇头,思考起人类究竟是怎么了。
关东大地震造成了约11万人遇难,但是这位未来的导演看到的地震后的惨状,还远远不是全部。很快,黑泽明的哥哥丙午就带他目睹了震后惨烈的景象,在他的余生中,惨烈的景象一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在一大片令人作呕的红色中,”59年后,在他最后的史诗巨片《乱》中,黑泽明重现了这一恐怖场景。
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尸体,有烧焦的、半烧焦的、死在排水沟里的、漂浮在河里的,还有堆积在桥上的,一个交叉路口塞满尸体,堵住了整整一条街。我看到了姿态各异的尸体。
黑泽明本能地想转身并闭上眼睛,他哥哥抓住他的胳膊说,“小明,你现在好好看着!如果面对这样的恐怖景象闭上眼睛,那么你就会永远感到恐惧。如果敢于直视一切,你就无所畏惧。”
黑泽明从少年时期直到20岁出头都对哥哥丙午非常崇拜。关东大地震后的几年,黑泽明记述了他怎样变得调皮的往事。他的哥哥,“一位才华横溢的学生”,报考日本一所著名中学失败,导致他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而后成为公务员的理想落空。每个哥哥都抗拒走父亲已经规划好的路,一想到父亲“极其严格”的态度,这也真是令人佩服。
在对父亲的尊敬和排斥之中,黑泽明开始探索绘画和文学之路。丙午作为默片解说人曾经名噪一时,为电影默片解说,在当时的日本,这是很重要的工作。黑泽明沉浸在艺术中,为了吸收西方和日本绘画的精髓,他流连于各个艺术馆中,购买艺术书籍和专论,如果这样的材料买不到,他就“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直至印到自己的脑子里” 。
(节选自《穿越罗生门:黑泽明传》,题目为编辑所加)
内容简介
黑泽明在电影拍摄、剪辑和故事叙事等方面的开创性贡献铸就了他在国际影坛上的传奇地位。本书不仅深入评述了他的作品,还对站在摄像机之后的黑泽明的家庭以及其个人生活进行了探究,记录了他在日本的童年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早期作品,还有伴随其令人瞩目的职业生涯的种种批评。尽管黑泽明在事业上成就斐然,但是他也遭受到来自国内外的各种批评:他受西方电影的影响太大,因此电影并不是纯粹的“日本”电影;他过于感情用事、幼稚、傲慢甚至不可接触。本书以黑泽明生活的时代为背景,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位伟大的导演——他本人和他的电影。
作者简介
彼得·怀尔德
《乘客》(2012)的作者。
他主编了《变态的语言:“堕落”乐队歌曲引发的故事》(2007)和《空白页:“音速青年”歌曲引发的故事》(2008)。
他还为《卫报》(The Guardian)和《独立报》(The Independent)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