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韦羲

  去年秋，在55号院，刘山先生拿出一本册子，给我看许静的字，先是小楷，劲挺的《斗茶论》；然后行草，《唐诗四首》与《石涛画语录》力追王铎、祝允明，竟然一股丈夫气；最后是大字作品，通常是两个字，或三四字，显示出惊人的控制力和爆发力，《风》写得英爽，《绕梁》《不寐》如长袖之舞，那幅《自在》撒野似的，何其兴高而采烈，我被感染了，同时意识到我们也有了成熟的少字数书法家，许静就是其中出色的一个。

  大字，或者说少字数书法有两难，其一是难脱俗，其二是难脱江湖气。我虽非书界中人，间或也目睹两三件大字作品，或者故意搞怪，或者煞气重，或者江湖味浓，难得喜欢，但许静却让我耳目一新，认真想了想现代书法。

  过去的说法，有书家字和画家字之别，又说书法近于舞蹈，其中关系，我因喜爱书法而曾思及，所思如是：书似舞，但有一笔是舞即非书，若无一笔似舞亦非书。书如画，但有一笔是画即非书，若无一笔似画亦非书。但此解只限于古典书法范围，于新派则不然，因新派与古典是两种游戏，两套标准。

  许静研习传统，自应懂得书与画和舞蹈之间的分寸，但她就要破门而出，要像舞，也要像画 —— 像的是抽象画，甚至，像设计。刘山是生活家，精于玩赏，把他的55号院调理得古雅而禅意，许静的字与之相投者，亦在于禅意。

  古代书法，尺牍与手卷是独立的，屏幛与条幅则从属于空间，有装饰之用。少字数书法亦即从属于空间的书法，说到底，它是屏幛条幅的异化，或谓现代化，但我们总以尺牍与手卷来要求少字数书法，显然错位。这是两条线，不可混淆，却偏偏混淆。

  古典书法讲究自然流露水到渠成，“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故而耐看，不是书家的文人，也能把字写得耐看。与古典书法比，少字数派确乎不够耐看，可是，虽然不耐久看，但每次看，都会震动 —— 这一路书法并不要你对之久看，只要你每次看，心中一动，或者给你当头一棒，过后猛然想起那精神的力量。而况观看少字数书法，重在现场感，不应专注于字，还须配合环境，譬如吃鱼生，鱼片要蘸着料理吃，单吃生鱼片或单吃蘸水，都不够滋味。明白这点，我们才知道如何看待少字数派书法，或者说，现代书风。是的，现代书法属于当代艺术，若视古典书法为陈旧腐朽，那是轻薄无知，然而硬要以古典书法来要求新水墨书写，则昧于现代，昧于事物的演化。从前我们刚见到波洛克、克莱因的抽象绘画，手岛右卿、井上有一的意象书法—— 少字数书法不妨称为意象书法，都说不耐看，如今时代一换，有了展示的空间与放置的环境，也都觉得他们的作品与空间环境相得益彰，在合适的环境里欣赏，渐渐也觉得这些作品好看甚而耐看起来。如今总算古典书法的归古典书法，当代艺术的归当代艺术，以古典书法的规则批评克莱因，轻视井上有一的人渐渐少了。

  新艺术得到正名，虽与时代环境的变化有关，又怎能脱离书家的成功实践？

  许静有两副身手，能写“不耐看”的现代书风，也能写“耐看”的传统文人书法，长此以往，她的现代书风比别人耐看，而她的传统书法比别人当代。而且动静皆宜，能写小楷，也能写草书，现代书风尤其是她目前的拿手好戏，这和她的性子对路。许静浑身是胆，出手敏捷，实在适宜写大字，她轮得起大笔，流动有气势，巨笔也反过来给予她重量感。而许静也长袖善舞，大字写得书非书，画非画，舞非舞，另是一境。过去也有把字当做画的，俗套如水则画水波，山则画山，至于“鸟虫书”“龙虎精气神”之类，更不入流，但少字数书法是严肃的，并非此类老伎俩，虽然近于画，然而不是画，其中差异，有如贝律明在苏州博物馆水池边白墻下布置的山峦与花鸟市场的假山之间的差异，其实，贝律明的假山和苏州古典园林中的假山也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中间隔着现代观念。以许静为列，她的大字作品得益于设计的介入，而设计与时代的关联，往往比纯艺术更直接更紧密，甚至，设计即是时代，即是生活，而纯艺术表现生活，揭示时代。此一介入，无异于现代观念的介入，因而她写起大字，似书非书，似画非画。许静自幼习字，打的是童子功，大学念设计，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大凡有童子功且长期沈溺者，容易躲进传统不出来，幸好她长大后学设计，与当代艺术不隔，眼界与思维不受限于传统书学，而能自由往来于传统与当代之间，她的大字，也给人予解脱自在之感。

  设计，涉及字体，许静是字体设计的书写，而非画字。她的作品其实也是一种以书法手段实现的字体设计，而设计介入的书写艺术，则又带来另一种不同于古典书法的自由感与解脱感。因为设计感，少字数书法天然适合影视海报的题字，许静书写得英挺与侠气，果然也获取诸多导演的认同，张艺谋《英雄》，王家卫《一代宗师》，陈可辛《武侠》，三部电影中都有她的墨迹。而现代书风的实践，应会开拓许静在

  古典书法方面的思路，这是一条长期之路，或许破门而出者亦是破门而入者。

  现代书风把过去的约束都拿来解放，不但解放字体，而且解放法度——此亦禅意所在。既然如此，现代书法作为当代艺术，不如叫作墨迹，发自身体的墨迹。许静犹如野孩子，野孩子泼墨撒野，着实好看，像刚从泥水中出来，双肩一抖，水珠泼洒而出，满纸都是她撒野的痕迹。古典书法无法承受如此完全的狂喜，手腕之力不足以挥发，须要身体来带动，因而她的狂喜是身体的狂喜。古昔，韩愈说草圣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然而古典书法哪里容得下这许多猛烈情绪。比起古典书法的无始无终绵延不绝之感，现代少字数书风是瞬间的，爆发的，集中的，有着特别的视觉冲击力。除了舞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书法更身体的了，当代水墨书法家，莫不善于借助设计释放自己，通过笔痕墨迹传达迷狂或苍凉。

  我愿以此看待现代书写：传递心绪的墨迹，以书法的方式完成。许静的大字书写是身体的，换言之，是触觉的。如果绘画是视觉的，那么，书法则是触觉的，而触觉是身体的，现代书法的解放，不如说是身体的解放。换言之，古典书法是书法控制身体，现代书风是身体书写墨迹。

  现代派大字书写的要害，在于用墨。不会用墨，写出来一挂，简直追悼会，要不一片杀气，俨然大字报。许静会用墨，为她的作品平添一股活气，而文人书法的儒染，又增加了几分书卷气。墨色与运笔速度的丰富变化是她的长处，淡墨带来丰富而悦目的灰度，即便浓墨，也并不死黑。用墨，泼墨，是她脱去陈规的策略，接近身体的手段，在身体中，她才更像她自己。她游刃于古典与当代之间，两者相补相成，传统，使她善于汇聚能量，设计，使她得以开发能量，身体，使她接近自己。未来，是她如何在两条路上完成自己。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传统还是现代，其实又是如何选择对手的问题，对于现代水墨书家，与其和古人战，与书法之“法”战，不如面对自己，和空间周旋，与字形对抗。

  今之书家，或埋首故旧，或侧身新风，或在两者间进退失据，有如无岸，而许静往来于新旧之间，进退有据而爽然自得，单是此一性情，亦使人惊羡。这篇小文，原题拟为《书非书，画非画》，写到当代书风的淋漓尽致处，不由兴奋起来，书之，写之，与其固守戒律，不如放手一搏，成败在此一举，不亦快哉，诸位看许静的泼墨大字，写得兴高采烈，淋漓痛快而又拖泥带水，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