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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月27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现代快报网
利“明”而书“法”
  《面壁十年》
  《问道》 篆刻
  问道(原石刻款)

  □樊浩

  1.“利明”密码

  自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与利明相交相知近四十年,一日突然醒悟,根据我们这代人诞生的文化背景,他的名字当是“利民”,而不是“利明”,想童年,商店里最流行的牙膏都是“利民”牌,这是一个具有伦理底蕴的“革命化”名字,在今天这个脱魅的时代才遭遇冷落。今年八月两家相聚,将自己的疑问请教于主人,方得到证实,原来哲学思辨与尘俗生活也有接壤之处。名字是在芸芸众生中宣示自己在场的符号,往往隐喻生命的密码和主人的命运。“利民”蝶变“利明”,玄机在“明”,不只表明主人要从一个时代的流风中做一次独立的扶摇,当是于潜意识中对自己的人生轨迹做了次重新巡阅和宿命般的改航。

  “利明”之形上真义起于儒家,“明”于宋明儒道佛一体的“新儒家”。汉代大儒董仲舒云:“正其谊而不计其利,明其道而不计其功”,严峻义利、道功之殊。然而到中国哲学集大成者朱熹那里,这种儒家教条在经受佛老洗礼后得到智慧提升,伦理信条成为哲学真理:“正其谊而利自在,明其道而功自在。”正义谋利,明道计功。义正则利在,道明则功在。“利明”暗合中国哲学的这一最高智慧,集两句之精义于一体。今天利明之书画诗印之成就,也许就在这次大悟中播下种子。

  故弄玄虚到了这般,到底想言说什么?如果说今天所有硕果都是利明之“利”,其根源和秘密当在于他对“道”之“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书法来说,“道”即中国文化,准确地说,最根本的“道”就是作为中国、中国文化种姓之“中”。书法是最典型的中国文化,中国姓“中”,中国文化姓“中”。“道可道,非常道”,“中国”之精髓,“中国文化”之“道”,无需他求,其实就是一个“中”字。无论学问、人生,还是世俗生活,谁明了这个“中”,谁执了这个“中”,谁就获得驰骋中国之“道”。我对书法完全是外行,但因为它“很中国”,因而作为中国人多少与它有点本能体验。仔细琢磨,利明之人生,利明之书法,其根本在得“中”,“用中”而“时中”。

  “书法”之哲学要义,体用合一,其用在“书”,其体在“法”。“法”者何也?方法、章法乃是小解,真义在形上。一位哲学家说过,“法”的基地是精神,其出发点是意志,意志的本性是自由。书法呈现的是文化的精气神,演绎的是主人的精气神,传递的是意志自由的诗意。利明书法的精气神,根本在“中”。其“精”得儒家之“‘中’庸之道”,其气得道家之“‘中’虚之道”,其神得佛家之“‘中’道”。儒道佛一体,中庸之道、中虚之道、中道,三道合一,乃利明所“书”,利明所“法”,乃利明书法之精气神。

  2.“中庸”其“精”

  中庸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也是人生修炼的最高境界,儒家最为推崇。孔子曾感叹:“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中庸之德何以“其至矣乎”,因何“民鲜久矣”?朱熹解读:“不偏不倚之谓中,恒常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大本,庸者天下之达道。”“中”决不是所谓调和折中,而是“不偏不倚”之至境,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即“恰当”——恰当之时候、恰当之地方,施加于恰当之人。正因为如此,“中”是“天下之大本”,是天下之本体,天下之达道。“庸”即庸言庸行,亦即日常生活中对“中”的固守,所谓“时中”,它是天下之达道。利明之书法与人生,得此中庸之“精”。

  何为“精”?王阳明说,“以其凝聚而言之谓精”。“精”是凝聚。何种凝聚?普遍物之凝聚。最高普遍物是“道”,“精”是普遍物的个体性表现形态,所谓“道成肉身”。因此,中国文学和学术作品中所有的“精”,都与普遍物即“道”有关,所谓白骨精、白蛇精等等,都是普遍物的化身,区别只在于伦理上的善恶属性不同而已。利明之风范,利明之境界,端在这个“精”字。作为一个书画家,尤其是声名日隆的书画家,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一定有某种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或者必以某种方式显示其与众不同。然而,利明给人最共同的感觉就是敦厚质朴,亲和力很强,不像某些艺术家那样,故意端着自己的狂傲和新奇。黑格尔曾经说过,教养就是过普遍生活,没有教养的艺术家总是试图通过特立独行甚至怪诞的外表和言行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利明其形其人,是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与人相处,从不试图去创造某种“气场”,但也从来没人可以无视其“在场”,他拥有那种一见便可获得信任和认同的特殊“气场”,唯一能够显示他作为艺术家“与众不同”的形质,就是那自然卷起的齐耳短发,也许这就是上帝造人时让他作为杰出艺术家以便在众生中能够一眼辨识所作的标志。纵观学术史与艺术史,真正的大师,其实就是像季羡林那样,在校园漫步的邻家老头,因为他们修炼得不需要通过任何特异性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利明的气质属于这种类型。

  根据国学大师张岱年先生的观点,中国的民族精神就是《易经》所说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其实,任何民族都需要自强不息,中国民族精神最重要的是“自强”与“自厚”之间的中庸。艺术家、书法家大都“自强”,尤其在这个“一字千金”的时代,艺术家们更是“笔耕不辍”,毕竟笔下皆黄金哪!然而像利明这般“自厚”的书法家委实不多。1992年,我任东南大学哲学系主任。哲学系与哲学研究所的两块牌子原先是我的导师萧昆焘先生请老一辈书法家田原先生所题,我因为喜欢利明的书法,一天清晨骑车到莫愁湖边他的居所,请他题写两块牌子,当时系里很拮据,我不好意思地说只带了二千元,利明会意一笑说,朋友之间不言钱,真的买字,可能只能得一个字了。这两块牌子挂了十多年,2006年,东大搬迁九龙湖,全部人文学院的家当,我只带了萧先生一张办公桌,和田原、利明分别题写的系牌,我对同仁交待说,这些都是文物,什么时候都不可丢失。

  为人如此,书法亦如斯。很多人都认同,利明书法最大的特点就是质文合一。在《论语》中,孔子对中庸境界最典型的表述,就是那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利明敦厚其“质”,卷发其“文”,尽显“君子”风采。而我这个书法盲,对他作品的喜欢,本能地也尽在这个质文之间。他的作品不做作,饱满厚实而本真,而灵动却尽显其间。阅读他的作品,感觉并不刻意在“书”,而是“法”,“法”自己,“法”自己的本真,无论质朴还是明快,无论宽厚还是爽朗,都是在表达自己。既不是“质胜文”,但行草隶篆中却分明有某种狂野之气,让人感受到某种诗情飘逸;也不是“文胜质”,但却不失江南才子的精致细腻。其字其画,端庄如山,飘逸似仙,才情横溢而不自卖弄,质朴本色而隽永多姿,乃“文质彬彬”之中庸境界。正如他自己所说,“碑帖俱在胸,笔底生云壑。”笔下风云,笔下风流,尽在“文”—“质”之间。利明及其书法尽得“中庸”之“精”矣。

  3.“中虚”其“气”

  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利明的书法中隐隐约约有些许老庄风度和道家气象,尤其是运笔与布局,颇得道家“中虚之道”。中虚,乃利明书法中一种笔墨运行之气化,“以其流行而言之谓气”。

  中虚之道是庄子由老子的《道德经》引伸演绎开来的一种人生智慧,是道家哲学的精髓。一方面,它追求那种无待无恃的自由,这是道家尤其是庄子哲学之大“法”,它诞生于庄子客居他乡的那种无奈和不自由,所谓大痛苦产生大文化,世俗生活的不自由催生了庄子那种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千里的对绝对自由的向往;另一方面,这种自由只是一种精神自由或所谓精神之“法”,在现实生活中庄子创造了“缘督以为经,托不得己以养生”,“可以养生,可以天年”的中虚之道,“督”即虚,“缘督”即用虚,本是在人际关系的缝隙中生存与发展自己的一种狡黠处世之道,庄子将它形上提升为一种宇宙大智慧,并以“庖丁解牛”的寓言生动诠释和演绎了这种中虚之道,它对中国哲学、艺术等思想学术传统产生深远影响。可以说,是否会用“虚”,能否自觉和达到“中虚”之道和“中虚”之境,是学术和艺术境界那种可道而又不可道的最高度量之一。

  某些敏锐的评论家曾指出,利明的书法善用中锋,我想补充的是,它在用锋中特别善用虚笔,这在某种程度上很见道家基因的文化影子。我很喜欢利明着墨书写的那种饱满,以为很敦厚,但敦厚的同时又很灵动,不失空灵之气,绝无“岿然不动”的呆板和那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霸气,究其真谛,善用虚笔是其秘密所在。在大多作品中,他的作品笔画的收笔都比较“虚”,着墨渐淡,毫毛渐散,给人一挥而就的快意,以及漫步其中的想象和参与空间。我总是将它收笔中的这种虚与散,理解为让读者漫步的星点小道,让人徜徉其间,最后曲径通幽,汇于起笔时的那种饱满。我感觉利明的书法是可以走进去的,就像西洋画的景深和层次感是可以走进去一样,因为与读者可以对话,给读者留下空间,赢得读者也就在意料之中了。起笔的饱满,收笔的虚散,形成他的笔墨传情中的虚与实。他的字体总体透着某种“狡黠的古拙”,让人感受到一种底蕴,拙而不野,古而不拘,古拙之中处处见灵性。整个运笔很有骨感和笔力,常常显得很硕放,但似乎又很随缘,典型的柔中寓刚,柔中见刚。这些风格,正是老子所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的道家大智慧。

  前年,利明在南京举行书画展,邀我前往欣赏。一进大堂,我就被一副巨制对联吸引,“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时至今日,这对联仍时常映现于我的脑海。人们常用“震撼”一词表达作品的冲击力,但我觉得“震撼”不能表达我当时的感受,因为“震撼”总是当下的,就像葡萄糖水,“震撼”过后还是无力;也像当下人们普遍追求的所谓“快乐”,我常对学生说,“快乐”是靠不住的,远不如“愉悦”,因为它的本性就是“乐得快,去得也快”,而“愉悦”则是久久回味,余音绕梁的那般回味和反刍。这对联的内容本身就集哲理诗性于一体,经过利明的演绎,直将它们以一种感性的魅惑呈于当下。在运笔和构图上,他用的不是一般的草书章法,而完全是率性写意。八个字中不见气,但分明能见宇宙之气化流行;不现骨,但又有某种擎天之力。其意向有点像中国的醉拳,有无之间,心到意到,意到气到,气到笔到,很有庄子“逍遥游”之境。“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好一个“乘物以游心”的中虚之道。在后来印刷的作品集中,我又见过这副对联,坦率说,当下那种感觉淡了些许,因为这副巨制对联缺了高悬于高堂之上的空间现场感。几年来,久久蜿蜒于我脑海沟回中的是无待逍遥的那份诗性,宇宙万物一体之“大同”的那份哲理。庄子云“大同而无己”,天地万物本为一体,世间差异,只是因其大者而大之,因其小者而小之,因而“齐物”是达于“大同”之最高智慧,齐物我,齐万物,最后便“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所有的“色”,所有的“边”都因未达大同之境。这副对联以一种混沌而不见骨、不见气的率性,将“一”与“无”的道家智慧跃然于纸上,镌刻于俗世。人们都说利明善作巨制,然而我觉得巨制不仅最耗笔墨心力,而且最见心性,因为它犹如人物之特写,每个毛孔的灵性都无可逃脱。今年我们曾谈起这幅字,利明笑着说,现在是写不出来了,因为它就是当下的感悟。这就是“创作”,这就是“创造”,是灵性和悟性的一刹那释放,只是,为了这次释放,必须积蓄毕身的功力。“纵一刻,也千秋”,它是燃烧在身躯之中全部脂肪和智慧而释放的一道灵性闪电,伴着雷鸣,奏着暴风,倾盆般向人们倾泻着骤雨,无可逃,不思脱,一身沐浴,酣畅淋漓。这便是所谓“魅惑”。

  (原文共五节,本文为一、二、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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