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作品活在时间里,自有慧眼赏识。从某种意义上讲,作品中流露的内在气象,反映的正是一个人的“全息”。生命在过程中生发,在过程中省悟。精神在生活中历练、升华。一个人的成长,是一个城市的缩影。城市给予一个人的影响,深远悠长。记忆在时间中斑驳,人生便是时间长河中一朵涟漪。
闲时,或多或少会想起数年来,曾经与我过往的人或事。如今,却已懒得想起了。当然,有些人与事,久已住进灵魂里,长在意识中,无需抹去。像是淡淡的一抹轻云,随性,悠然,并不妨碍着什么。我亦欣幸人生中的那些缘来缘去,给我带来的无数快乐与不安……
那年刚从插队十年的洪泽湖畔,调入位于南京东郊的炼油厂学校教书。而著名的南朝碑刻《萧憺碑》,正位于当地荒芜的田野中,无人看管。一天下午放学后,同校体育老师王建农,骑车带我去甘家巷拓碑,我准备了自制的墨拓、白芨水,来到碑下,因为碑身太高,仅仅拓了较为清晰的一小部分。这份原拓,至今还保留着当年侯镜昶先生为之题写的碑名,弥足珍贵。数十年过去,未见《萧憺碑》正式出版过。据侯镜昶先生说,南朝禁碑,故留传碑刻很少,像《萧憺碑》这样的巨制,尤其难得。该碑书风,远承北魏《张猛龙碑》,下启隋《龙藏寺碑》,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得其脉传,将楷法写到极致,成为千古典范。位于东郊甘家巷小学内,另有《萧恢碑》,惜已斑驳不清,而立于田野中的华表,上部刻有十余个楷书反字。燕子矶下紧临江边有“三台洞”,依稀记得,著名的《刘岱墓志》等南朝刻石在此发现,最为著名的《刘崐墓志》《王兴之夫妇墓志》等皆出于江宁,为南京博物馆收藏。
年轻时,常常为这些东西痴迷。也会抽时间,骑上自行车,走街串巷,寻找胡小石、武中奇等先生在南京附近题写的刻石、匾额与招牌。著名的清凉山门头上的砖刻“六朝烟水”,北京西路的“珍珠桥”,“南京古籍书店”“江苏省国画院”等均出自胡小石先生之手,其中“六朝烟水”砖刻径尺大字,与梁《萧憺碑》极为相近,只是用笔更富于金石气,是典型的胡氏楷书。位于中山陵的“无梁殿”巨幅匾额,出自武中奇先生手笔,七八十年过去,始知当年是写在“飞马牌”香烟纸的背面的。记忆中,“南京腌腊食品商店”是武中奇写得最为得意的店招。“鼓楼红霞纺织品商店”招牌,出自南师大中文系教授张寿谷老先生手笔,张老写得一手晋唐楷书,下笔如截铁,骨子里浸透六朝气韵,绝非江东周琪等名家俗手能望其项背。当年著名的“四川酒家”四字为萧娴先生所题,岁月沧桑,如今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古平岗菜场”是林散之先生写得最能体现“林味”的一个招牌。“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巨碑之径尺大字,出自民国大书法家谭延闿手笔,谭氏一生精研颜真卿之书,尤得力于大字《麻姑仙坛记》,所书雍容宽博,筋骨停匀。古往今来,写颜字较为出名的有钱南园、华世奎、何绍基等,然得其“筋”者唯谭翁也。城南夫子庙瞻园内,曾见林散之先生所书毛泽东诗词四屏条,正、草、章草及行书四种风格,气息儒雅,风神超妙,至今令人怀想。读小学时,每次路过鼓楼医院隔壁的钟表店,都会进店欣赏林老所书行草书八屏条,每条高三尺。记得当时,只用图钉钉在店堂南面的白石灰墙上,也不用担心被人揭走。我小时第一次见到这八条字,即被其仙风道骨的笔韵气息深深感染。新街口的同庆楼酒家的店堂中,悬挂着一幅高二适先生所书行楷毛泽东诗,字大如拳,颇为少见。“蕴韵堂”中有钱瘦竹先生所书大尺幅金文,风神逸宕,笔力遒健……
往事如烟,岁月留痕。金陵古城,六朝烟水映带着说不尽的过往与沧桑,走进了今天充满阳光与活力的时境。正是:
满湖烟雨旧池台,
堤柳犹牵客子怀。
古刹待寻沧海梦,
墀前万里燕重来。
(1990年5月《雨中登鸡鸣寺远眺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