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如毛姆所说的一种休息消遣，还是旷日持久的练功与修行，抑或如攻城战役一般艰难？这取决于每个人阅读的目的。如果希望对严肃文学、尤其是严肃小说，进行深度的阅读，那么经由作家、批评家和翻译家这些“二传手”的解读，原本艰难的阅读过程，会变得轻松有趣得多。本来必须登着梯子才能采摘的果子，现在，踮起脚尖就可以了。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

  只有重读才是真正的阅读

  很多人对经典充满畏惧。事实上，即便大师级的作者，面对经典一样诚惶诚恐，有时候，甚至败下阵来。

  正如余华在《文学或者音乐》一书中所说：“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茨威格是一个很高的台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更高的台阶。我当时年少无知，直接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了，结果发现自己有恐高症。我灰溜溜地爬了下来，刚好是茨威格的台阶。我在习惯茨威格之后，再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时，发现自己的恐高症已经治愈了。”

  阅读是循序渐进的过程，而经典通常是那些需要反复“重读”的书。同一本书，不同阶段的阅读体验是不一样的。以前看得津津有味的《城堡》现在可能看不下去，而重读《静静的顿河》，感觉又与从前完全不同。

  余华有一个观点——作为一个作家他是否优秀，取决于他作为一个读者是否优秀。他提倡“读自己喜欢的书”，如果自己不喜欢，别人说得再好也不会往下读。

  如果认为对某人具有重大意义的书，也该丝毫不差地对别人具有同样的意义，那真毫无道理。

  余华评价他的文学导师威廉·福克纳：“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教会别人写作的作家，他的叙述里充满了技巧，同时又隐藏不见……他精心地写作，反复修改地写作，而他写出来的作品却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修改，仿佛他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十八部长篇小说，还有一堆中短篇小说。”

  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毫无雕凿，到了文学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那里，却是“咬文嚼字的小聪明”——“它太专注于那种自然的派头了。事实上是用笨重不堪的描写，冒充未经修饰的真实经历”。

  翻译过托马斯·品钦《性本恶》和《慢慢学》的南大英文系老师但汉松，一方面认为“品钦小说，简直就是译者的关塔那摩、阿布格莱布”，另一方面却又甘之如饴，甘为其“门下走狗”。

  英国批评家詹姆斯·伍德则把品钦以降的那一派小说（含德里罗、华莱士、拉什迪、史密斯）打包命名为“歇斯底里现实主义”。在这些作品中，现实主义的传统不是遭废除，而是变得枯竭，变得过劳。这种激烈的批判引发了很大的争议。

  有没有长生不死的经典？

  究竟有没有穿越时空的、毫无争议的经典？普通读者往往专注于这类问题。

  哈罗德·布鲁姆曾如先知一般，钦定了26位被他认定的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谓之《西方正典》。这26位大师是：但丁、乔叟、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蒙田、莫里哀、弥尔顿、约翰逊、歌德、华兹华斯、奥斯汀、惠特曼、狄金森、狄更斯、艾略特、托尔斯泰、易卜生、弗洛伊德、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芙、卡夫卡、博尔赫斯、聂鲁达、佩索阿和贝克特。

  可是，特里·伊格尔顿不会认同这个宣判。他说，人人都会给但丁的《神曲》贴上“伟大”的标签，但这个判断恐怕更多是碍于名分，而非发自内心。“经典著作和读者脱节的时间再久，人们还是会脱帽致敬的，可是，假如《神曲》已经无法令任何人感动，继续将其称为伟大的诗作恐怕就有些勉强。”

  这位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界的巨头写了一本小巧的《文学阅读指南》，听上去像是要给人“开书单”，可实际上并不能指望它会给“哪些书值得一读”指条明路。在他看来，将某些作品称为永恒，不过是告诉大家，它们的寿命比身份证长久。

  “没有真正永恒的文学……只有到了最后审判日，我们才能得知到底是维吉尔，还是歌德，撑到了时间的尽头，还有，究竟J·K·罗琳有没有险胜塞万提斯。”

  倒是可以通过分析若干作品的片段，考察一下它们的水准。在《文学阅读指南》以及伍德的《小说机杼》两本书中，两位作者都尝试回到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来谈小说，比如叙事、情节、人物、语言等等，为普通读者提供几样入门的工具。

  不过，有些“客观标准”，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成见。比如，通常认为 “圆形人物”更复杂、扎实、丰满，可是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普鲁斯特笔下的维尔迪兰夫妇，都是古怪、扁平的漫画人物，远远谈不上丰满。再如语言方面，二人同样认为，厄普代克本人的声音大大超过了他笔下人物的声音。

  批评家的“读”，小说家的“读”

  跟随作家、批评家这些非普通读者的脚步，普通读者可以来一趟文学启蒙之旅。

  在《私货》这本书里，以不友好著称的伍德变成了冷静温和的牙医。评论一本具体的书，优劣所在，必须讲清楚，必须令人信服。收入书中的23篇文评，涉及哈代、托尔斯泰、科马克·麦卡锡、伊恩·麦克尤恩、V·S·奈保尔这些经典作家和当代最重要的作家。

  对于新科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他挑了一部幻想小说《别让我走》来评：尽管《别让我走》无疑对克隆做了大力鞭挞，可也并不足以给那些言必称保卫“生命之文化”的保守或宗教人士带来太多终极安慰。因为它最具力量之处乃是它最讽刺之时，而其讽刺的力量来源于它所绘制的正常人类生活图景，实际上这幅图景表现的是一种死亡的文化。也就是说，石黑一雄这本书最妙的地方，是当他通过邀请我们思考克隆生命的无意义，迫使我们去思考我们自己的无意义的时候。

  不过最后还是挑剔地指出了小说结尾处的布道色彩——“本书在此处摇摇欲坠险些变身论文。”

  相比较而言，作家对同行的赞美，则要慷慨得多。

  他们不吝以写小说的热情，描述那些曾经给予过他滋养的同行。

  在《文学或者音乐》中，余华细剖详解博尔赫斯、福克纳、马尔克斯、托尔斯泰、海明威、卡夫卡、契诃夫等巨匠正典，条分缕析他们的叙事技巧，抵达他们创作中的秘密所在。没有佶屈聱牙的学术名词，而是生动有趣的小说家的语言。

  “鲁迅和博尔赫斯是我们文学里思维清晰和思维敏捷的象征，前者又如山脉隆出地表，后者则像河流陷了进去。”

  “川端康成是肉体的迷宫，卡夫卡是内心的地狱；川端康成如同盛开的罂粟花使人昏昏欲睡，卡夫卡就像是流进血管的海洛因令人亢奋和痴呆。”

  这样的文案可以给书商们直接挪去做封面广告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