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白蕉先生是个诗人,一生居住在上海,写字平生崇尚大王(书圣王羲之),笔墨儒雅散淡,逸闲之气过于明之雅宜山人(王宠),誉为海上帖学第一家。文革后期以书名世的女书家周慧珺,早年显然深受其影响,以白蕉笔意化入颜氏结体,影响一时。
徐生翁先生一生在浙江乡下开小店,卖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闲时写字画画打发光阴。徐氏写字倾心汉魏、锺鼎,结字高古奇屈。花卉用笔纯从北碑笔意写出,冷逸古拙,别有意趣。
白蕉一生过的是文化人的生活,顺逆其间,未必尽得如意。生翁先生平时要买字帖画册,却是要托人的,难得见到大家名贵,更无显赫的机遇,粗茶淡饭而已,却也过得自如自在。
白蕉先生的笔墨,一辈子也未跳出右军的风范,当然其笔下依稀也能看到欧阳率更、颜平原、米南宫等影子。他用画兰花的心思琢磨王羲之,笔下富于诗人的气质,少的却是大王的古秀渊深与“东床坦腹”的气度。笔下未见魏晋以前的天真烂漫。但白蕉依然好,好在其笔底的一份散淡雅宜,不经意间透出的江南的烟水气韵,这恰是沈尹默先生笔下没有的东西。虽说白蕉笔墨“活”在古人有度的规则中,却能始终坚守文化人的风骨与底线,笔底的悠然与自在,分明印证其人的气质与品格。他把古人的散逸,无痕地熔化在自身的一腔血脉里,活出属于自己的那一种自在自得。沈尹默先生学问也好,笔墨功夫也好,名气也大,声闻海上,在那个年代,沈氏成为众多书法追随者的偶像,我幼年就十分喜爱他题写的《红楼梦》等四大名著的书名。但是,沈先生终究未能走出唐人规则。他太在意自身笔墨的行走矩度,结体紧结,用笔内擫,未得宽博舒放之气度。但,沈氏的书法中流露出的书卷气与学问修养,又正是当下人笔墨中所缺失的。写到此,忽然想到晚他们一辈的赵冷月先生,七八十岁的老人,决不服老,一心求变,变什么,变历史之陈规,更变活在当下的自己!其笔墨中的求生求拙,竭力放下自身固有的笔墨生态,写出天真烂漫的童稚相,虽用意稍重,然其晚年的大字中,显示出的那一种放旷与雄肆的气度,令人震撼。在海上书坛,赵老至今仍然是一道值得令人回味的奇观。早岁余曾有诗题冷月翁:“老笔横空绝世相,独持孤诣指云端。经纶有道天真少,眼底风云脱手丸。”
回头再看徐生翁先生,倒是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受。在那个时代,在那样的乡间,怎么能诞生这样的一位独持己见、襟怀高远、气息渊古又极富现代意识的笔墨大师—— 直至大半个世纪后,才被当下的艺坛所认识,惊为异人。无疑,这些人物都是时代的骄子,他们都曾在书史的长廊中熠熠生辉,虽大半个世纪过去,却是不容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