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柰
1923年8月,我的外公俞平伯与朱自清同游南京,泛舟秦淮河,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由此诞生,同时在《东方杂志》发表,成为文坛佳话。文学评论家李素伯在《小品文研究》中对这同题散文的评价是:“我们觉得同是细腻的描写,俞先生是细腻而委婉,朱先生是细腻而深秀;同是缠绵的情致,俞先生是缠绵里满蕴着温熙浓郁的氛围,朱先生是缠绵里多含有眷恋悱恻的气息。如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则俞先生的是‘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而朱自清先生的是‘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个重游,一个初到,这起笔便有所不同。朱自清淡淡地平铺,而俞平伯的惊喜已跃然纸上。
这次与挚友的南京之游,使外公终生难忘。1959年,全国人大、政协,组织代表、委员赴外地视察。外公与叶圣陶、王伯祥一同南下,访问至淮阴,本还应当走南通过长江访苏州等地,他却不访他的“第二故乡”,匆匆与友人告别,经镇江过南京北回了。这突然的转向,让叶、王二人大惑不解。原来,他独自一人重游南京,登“鸡鸣寺”去凭吊与朱自清同游的往事,感慨万千。第二年年末,他终于完成了一篇小赋,纪念好友朱自清,题为《重游鸡呜寺感旧赋》,他在“序”中写道:“余已亥春日,自淮阴过镇江达南京。翌晨游玄武湖,遂登鸡鸣寺豁蒙楼。时雨中岑寂,其地宛如初至,又若梦里曾来,盖距癸亥偕先友朱君佩弦同游,三十六载矣。拟倩子墨,念我故人,而世缘多纷,难得静虑,及庚子岁阑始补成此篇。”在用十六句对雨中的鸡鸣寺做了细腻的描写之后,文字转入主题,缓缓诉出他“思旧神怆”的感触和对先友的思念,读之动情:
“推窗一望,绿了垂杨,台城草碧,玄武湖光。观河面改,思旧神怆。翱翔文囿,角逐词场,于喁煦沫,鸡黍范张。君趋滇蜀,我羁朔方,讶还京而颜悴,辞嗟来之敌粮。失际会夫昌期,凋夏绿于秋霜。心淳竺以行耿介,体销沉而清风长。曾南都之同舟,初邂逅于浙杭。来翰海兮残羽,迷旧巷乎斜阳。当莺花之三月,嗟杂卉之徒芳。想烟扉其无焰,痛桃叶之门荒。问秦淮之流水,何灯影之茫茫。”
在这篇赋中,回忆他们的友谊,赞赏朱自清先生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美援面粉》的宣言书上签字“宁可贫病而死,也不接受这种侮辱性的施舍”的无畏精神,也很自然地回忆起他们同游秦淮河的美好时光,但此时的他唯有发出“问秦淮之流水,何灯影之茫茫”的感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