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萍

  这一次，是我的手握着了父亲的手。

  这是一双被岁月的牙齿啃得干瘦的手，这是长年疾病折磨他的结果。医生反复给我说，他患有十几种病，尤其是心包积液，让他喘气都十分困难，要我们小心护理，他想吃什么尽量满足他的要求，随时都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我紧紧地握着这手，正如以前他紧握我的一样，生怕他被病魔抢走。一刻钟，又一刻钟，我静静地坐在他的病床边，看着他瘦削变形的脸，听氧气咕咕嘟嘟穿过水的过滤，细细的、蓝色的管子里，经过鼻腔慢慢流进那两片已被病魔侵蚀的身体里，他这个硬汉子样子有些木然。

  很久都一片静寂。突然，我感到那手在自己手心里动了一下，便放开了。那手立即像渴望自由的鸟，轻轻地转动一下，反握住我的手。

  “有事吗？”我靠近他低声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不回答。只是无力地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实在是没有力量了，从那手上我已感到生命准备从这个肉体上撤离的速度。不过依着我对父亲几十年的了解，追寻着那手细微的指向，似乎父亲在告诉我，儿啊，不应担心我，我能挺住的，病魔是不能打倒我的！何况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丢下你妈啊！

  父子连心。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我全力握紧那干枯粗黑无力的手。我发现父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下，又迅捷地闭上了，或许是太累了，有一滴浑浊的泪从他干枯的眼窝里缓缓流了出来。刹那间，许多记忆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父亲那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握着十分温暖，让我感觉十分安全踏实。晚上行走在山路上，听着树林中野兽的叫声，我的小手自然而然地就抓住父亲的大手，走再久的山路也不害怕；在我惶恐无助之时，就会想起父亲这双大手，瞬间就有了力量，有了承受能力，咬牙就能挺过去。

  清晰地记得，是父亲这双大手牵着我走出山村，迈进学校校门的；他用这双大手为我领来散发油墨清香的新书，耐心地用白纸为我包好我人生第一本课本，再用毛笔为我写上我的名字。

  父亲这双大手牵着我走过春夏秋冬，走过一年又一年，直到我十八岁那年，他要把我放飞了，离开他的视线——我应征入伍，准备到部队大学校里锻炼一下。

  送我的车子开出山村很远了，父亲还站在门口的小路上，眺望我远去的背景。他那双大手挥了又挥，似是向我告别，我想更多是为我祝福。

  父亲79岁后，身体就不行了，这双大手干活没力气了。而且他的病情反反复复，已无力回天，只有在家门口的赣西医院走完他最后生命的旅程。

  最后见到父亲时，他的生命之钟已停摆了。我从南京坐飞机再转汽车赶回家时，任我怎样的呼喊，他都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了。我赶忙握住他那粗黑的大手，此时手上早没了温度，没了知觉。我将他的手靠近我的脸，靠近我身体每个地方，我要给父亲传递力量，传递温暖，传递记忆，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不会寒冷，不会孤单，不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