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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钱锺书来了个“瓮中捉鳖”
  《亲历文坛五十年》
  吴泰昌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7年7月
  吴泰昌
  
  1938年生,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人。1955年开始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1964年北大研究生毕业后,长期从事文艺报刊编辑工作。1984—1998年任《文艺报》副总编、第一副总编、编审,后为报社顾问。1992年起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已出版散文、文学评论集三十余部。吴先生和近现代众多文坛名流过从甚密,熟知文坛掌故,被誉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活化

  你可能知道钱锺书、陈忠实、臧克家的大名,但你不一定知道有一个人被钱锺书称为“才子”,被陈忠实唤作“老兄”,他还救过臧克家的命。他行迹文坛五十年,熟知百年来的文坛掌故,和他交好的文坛大匠多了去了,他因此无意中得了一个雅号——中国现当代文学活化石,尽管他自己并不以为然。这本书里,作者为我们讲述了他和茅盾、巴金、沈从文、钱锺书、杨绛、叶圣陶、朱光潜、冰心、朱自清、孙犁、臧克家、艾青等人的交往故事。回忆细致而微,这些文坛大匠在作者笔下鲜活自然,趣味性很强。读此一本,可以轻松知晓中国现当代文坛。

  1

  初次见到钱先生和他的夫人杨绛先生是在1977年。当时《文艺报》尚未复刊,我在《人民文学》杂志呆了一段时间。为了支撑复刊不久的刊物,主编要我们千方百计约些名家的稿子。我先去求叶圣陶先生,上班或下班前后不时去看望他,磨到了叶老好几篇大作,叶老还介绍我去向俞平伯先生求援。后来有一次叶老从开明书店出版《谈艺录》谈到了钱先生,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找钱锺书还有杨绛,我说一直想去拜访他们,但听说钱先生正潜心于巨制,不愿为报刊赶写应时之作,去了怕碰钉子。叶老听了我的顾虑大笑着说:“别怕碰钉子,他们待人很好,钱锺书有学问,人也健谈,拿不到稿子,听他们聊聊也长见识。”经叶老的鼓气,我决定贸然去看望钱先生夫妇。

  在一个金色秋天的下午,我来到三里河南沙沟他们的新居。来开门的是杨先生,当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后,她微笑着轻声叫我稍等,并很快将我引进客厅。只见客厅东头书桌有人在伏案写作,清瘦的脸,戴一副黑宽边眼镜,我知道这就是钱锺书先生。他抬头见我站立着,连忙起身走过来:欢迎,欢迎!我在客厅西头靠近杨先生书桌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杨先生给我一杯清茶,钱先生在我正对面的一张转椅上坐下了。客厅宽大、明亮,秋阳投照在一排深黄色的书橱上,色调和谐,给人以温馨的感觉。正当我端杯喝茶时,钱先生突然起身摆着手大声地说:“写文章的事今天不谈。”碰钉子我已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碰得这么快、这么干脆。还是杨先生观察细腻,见我有点局促,茶杯在手中欲放不能,便主动岔开话题,问我最近到过哪些地方,知道我刚从上海回来,便急切地问:“见到巴金先生、柯灵先生没有?他们身体好吗?”我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钱先生的谈兴也上来了。我静心地听他谈,杨先生在一旁也听着,偶尔插话。钱先生关心地问起了阿英先生身后的状况,此外,他还谈了中外文学史上一些名著和中国近现代文坛的趣事。他饱学中西,使我大长见识,他的睿智、幽默、诙谐、风趣的谈话,使我获得少有的轻松和愉悦。当室内阳光渐渐暗淡时,我才意识到该告辞了。作为一名编辑,在钱先生面前,初次,不,之后多次,我都是个不称职者,我记不起从他和杨先生那里约到过哪篇大作,但是他们的谈话对我素质修养的提高大有教益,对我具体的编辑业务也有许多宝贵的提示。

  2

  初见钱先生之后,一年多与他们没有多少联系。没想到体衰多病的钱先生还在惦记我这个晚辈新朋友,1978年12月我突然接到钱先生的信,信中说:“去秋承惠过快晤,后来,听说您身体不好,极念。我年老多病,渐渐体验到生病的味道,不像年轻时缺乏切身境界,对朋友健康不甚关心。奉劝你注意劳逸结合,虽然是句空话,心情是郑重的。”钱先生的这句“空话”,却沉甸甸地流入我心底。

  十多年来,我同钱先生夫妇有着不间断的往来,不频繁,也不稀疏。或书信,或电话,或登门,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在冬天。最初想去看他们,都是先写信预约。仅有一次我是明知钱先生不情愿而硬着头皮前往的,那是1985年,当时任中国新闻社香港分社记者的林湄小姐来北京,很想采访钱先生。林小姐在香港和北京采访过不少文坛名将,唯独没有机会见钱先生。她知道钱先生不愿接受记者采访,便托我帮忙。我将她的希望在电话中转告了钱先生,钱先生警觉地说:这不分明是引蛇出洞吗?谢谢她的好意,这次免了。林小姐见难而上,非见不可。逼得我只好建议她采用“突然袭击”的战术,但我又怕钱先生生气,当场让客人下不了台。关于这次“突击”,林小姐以《“瓮中捉鳖”记》为题发表了专访。不妨抄录一段:“那天下午,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钱老家门口。一见面,钱老哈哈笑着说:‘泰昌,你没有引蛇出洞,又来瓮中捉鳖了……’他见我是个陌生人,又是女性,没有再说下去,便客气地招呼我们就座。说来奇怪,一见之下,钱老的这两句话,一下子改变了他在我脑海中设想的形象。他并非那样冷傲,相反是如此幽默,如此和蔼可亲。”我是这场“捉鳖”戏的目睹者。林小姐单刀直入,抢先发起进攻,平时大声谈笑、旁若无人的钱先生用沉默来抵挡,在林小姐不断的进攻下,他出现了窘态,最后只好无奈而又认真地一一回答。关于《围城》,林小姐问:“钱老,你自己是留学生,小说写的也是留学生,那么小说里一定有你的影子!”钱先生说:“没有,是虚构的。当然,那要看你对虚构作何理解。我在另一部书里曾引康德的话‘知识必自经验始,而不尽自经验出’,说那句话也可以应用在文艺创作想象上。我认为这应该是评论家的常识。”《围城》中主人公读过叔本华的著作,林记者借此又问:“钱老,你对哲学有精深研究,您认为叔本华的悲观论可取吗?”钱先生微笑中又带几分严肃地回答:“人既然活着,就本能地要活得更好,更有意义。从这点说,悲观也不完全可取。但是,懂得悲观的人,至少可以说他是对生活有感受、发生疑问的人。有人混混沌沌,嘻嘻哈哈,也许还不意识到人生有可悲的方面呢。”

  这台“捉鳖”戏演了近一小时,此外还有不少精彩的答问。事后我也没有听到过钱先生对这次被“捉”的任何不快的话。这次采访的顺利,使我加深了对钱先生为人的了解,更多地看到了他通情达理的一面。

  3

  1994年2月3日晚上,杨绛先生给我电话,说近日有空过来坐坐,锺书和我都在家。我预感到可能他们有什么事,因为以前我要看他们,多是我提前问他们有没有空。

  我告诉杨先生,明天下午冰心老人约我去一下,如果时间不晚,我去他们家。

  下午3点10分左右敲门,是钱先生开的门,见是我,笑着说你来了!转身叫杨先生:“泰昌来了!”杨先生从过道那头走来,笑着说我去拿拖鞋。我习惯地走进客厅,习惯地坐在固定坐的沙发上。在钱先生进里屋倒茶时,杨先生问我近来怎样,我说刚去广州、深圳几天,那边有个会,顺便休息了两天。

  钱先生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听说我去广州一带休息了几天,幽默地说,西方也有冷冻进冰箱里的说法。

  关于我写钱先生的书,杨先生问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说正在准备。钱先生说:“你不值得花这么多精力去准备,我不愿你写这个难题。”我说:“你是社会财富,写不好你有批评权。”杨先生一语不发地笑。

  钱先生劝我要注意身体。他说我提醒过你几次,看你这两年很劳累,头发不该这么早白。生活要有规律。外国人早饭前、晚10点后不写作。10点后可以听听音乐,翻翻闲书。不能看小说,尤其侦探小说,一上手

  就得看下去。他说杨绛昨天晚上看韦君宜送的一本书,因书里涉及清华大学的一些熟人,到下半夜两点多他起床时见她还未睡。钱先生、杨先生问起我吃安眠药情况,我说听你们的话,现在每晚一片海洛神、两片安定,睡前强行吃。钱先生说,吃安眠药不好,但他自己也吃十几年了。他现在睡前先吃一瓶同仁堂出的枣泥安神液,再吃安定片。我说钱先生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些,他说略好。我说喜欢晚上喝咖啡,喝茶,再看书,写作,钱先生说,这等于慢性自杀。由此他们说起包天笑,办报写文章是下半夜,第二天从早上睡到下午。何其芳下半夜写文章,下午要睡足一觉。钱先生说开亚太会议时,他连夜起草文件,第二天睡一天,那时他才四十多岁。他们说我白天上班、应酬,晚上再这么干,吃不消。人的精力、体力如同钱,不能预支,超量了不好,年岁到了,病了就难退下去,不要以为体质好没事。钱先生说写东西不必赶、拼命,要细水长流,一年写不完,两三年也行。杨先生说,写一个短篇可以赶一赶,写作要从容,养成动手写又放得下的习惯。正说得有兴味时,突然有人敲门,杨先生去开门,钱先生问怎么回事,杨说一份电报,拆开看是郑朝宗从厦门拍来的贺节电报,钱说这就说明他平安。杨先生说郑病重,他们连写了三封信去,叫他不必回信,所以有电报来。

  又来了几位客人,杨先生安排他们到里屋去坐,又来陪我聊。

  钱先生进里屋取一本书,说这本是抢手书,现在难买到,今天送你。他递给我,是《管锥编》第五册。

  他到书桌前签名,又亲自盖章。钱先生说:年岁大了,我和季康相依为命。

  钱先生问我抽不抽烟,喝不喝酒,因我近两年到他家都不敢抽烟,只好当面撒谎说不抽了,也不喝酒。我反问他抽过烟吗?他说从不抽烟。抽烟喝酒对身体很不好,容易得哮喘、肺气肿,特别是人到中年。

  杨先生突然问我:“锺书有没有给你写过字?”钱先生望着我笑,等我回答。我只能如实相告:钱先生十几年前曾为我写过。钱先生记性真好,他说不仅为我写过,我还替人求过。

  即将告别时,我觉得今天他俩的情绪挺好,就壮着胆子提出希望合个影留念。钱先生痛快地说:好,好!我知道钱先生不大愿意照相,我和他几次合影,都是陪客人去看望他,经客人提出,钱先生同意的,我在场也难得有机会,而我本人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杨先生说:“你和锺书单独拍一张吧!”钱先生说:“还是我们三个人。”我和钱先生有过的几次合影都是和杨先生在一起的。随身带的理光全自动傻瓜机在车上,我下楼去请开车来的《文艺报》年轻人小胡来拍。我们先站着在客厅里拍了一张,想不到钱先生主动提出,在凉台上再来一张。钱先生说,他好久没有拍照了。傍晚6时左右,钱先生、杨先生送我到楼梯口,突然钱先生叫我等一等,他回房又拿了一本书送我,是一本外文版的著作,钱先生说:上次你来忘了给你,这是法文版的《诗学五篇》。钱先生明知我的外文底细,于法文更是只字不识。他说:这本书我自存有限,很少送人,留作纪念吧!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起钱先生一件小事:1984年在第四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代表登记“懂何种外语”一栏中,他填写着:“略通英、法、德、意语。”钱先生是公认的国内当代学者中屈指可数的精通外语的专家,他曾任《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委员,又参与了毛泽东诗词的英译定稿工作。他把自己对外语的精通说成“略通”,足见他治学的谦逊和虚心。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三里河看望钱先生,四个月后他就住院,再没有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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