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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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自我的认识,伴随着哲学的发展历程。当笛卡尔说出“我思故我在”的时候,大概已经触到这个问题的实质。然而,有一句意第绪语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论述小说的产生之时,引用了这句话并评述道:“在这句格言的启发下,我乐于想象拉伯雷(《巨人传》的作者)某天听见了上帝的笑声,于是,欧洲第一部伟大小说的构思诞生了。”据此,昆德拉将小说艺术的问世当作上帝笑声的回响。
但是,无论上帝笑还是不笑,人们仍然还是会苦苦思索自身的种种遭际,包括对也许是最根本性的存在的命题。而在西班牙文学大师米格尔·德·乌纳穆诺看来,人始终处于一片不可知的迷雾中,而人类的思考对于存在来说也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宇宙存在的令人惊叹和可怕的奥秘在得到揭示和理解之前就将消失。”
这一思想至少贯穿着这样一种认识,即:生命的悲剧意识。作为作家和哲学家的乌纳穆纳有一本书就是以此为题。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某个周末,这本书曾经搅动我那颗年轻的诗心。在良心和理性之间,存在着永恒的矛盾,为此,我们的生命中将充斥着悲戚的情感。那么,应该如何调整自己的生命状态,以最大限度地逃避其对自己情感的影响?我想在乌纳穆纳的另外的著作中寻求答案。于是,我找到了他的小说《迷雾》。
可是,这本于《生命的悲剧意识》次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仍然没有提供鲜明的答案。“迷雾”,作为书中时不时出现的意象,将读者一再陷入由梦幻与迷思作为经纬织造的混沌之中。
奥古斯托·佩雷斯是小说的主人公,他继承了母亲留下的遗产,富有而又无所事事,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或者说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活人。有一天,他路遇美丽的钢琴女教师欧亨尼娅,顷刻坠入爱河,并展开了追求攻势。在他看来,这也是他冲破“生活的迷雾”的突破口。然而欧亨尼娅拒绝了他,因为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为了找到自我,奥古斯托将爱当作稻草紧紧抓在手里,因为他觉得“当人孤独地生活,看不见未来的幻想的时候,永恒的可怕的深渊就会出现在他面前”,而“爱情就像慈悲的雨,生存之雾在其中消散和凝结”。
当追求无望,奥古斯托决定赎回欧亨尼娅被抵押的房产,并赠送给她……欧亨尼娅答应了奥古斯托的求婚,然而,就在结婚的前夜,欧亨尼娅留下一封信后,和未婚夫毛里西奥私奔了。受到欺骗的奥古斯托再一次迷失了自我。他去找他的朋友维克多寻求安慰,而后者在与他谈论“存在”的时候,将他引向了自杀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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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纳穆诺是西班牙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也是著名的“九八年一代”的代表作家和核心人物,那个时代的文坛领袖,其杰出的文学成就堪称西班牙文学史上的光辉篇章。但他的人生经历十分坎坷。
1864年9月,乌纳穆诺出生于西班牙北部的毕尔巴鄂。他六岁丧父,由母亲一手养大。他的父母是舅甥通婚,也就是说,他的母亲是他的父亲的外甥女,也是作家自己的亲表姐。在九岁那年,他经历了家乡在西班牙王位战中被围困的场景,这给他幼小的心灵打上了深深的烙印。1880年至1884年,乌纳穆诺在马德里中央大学攻读文学与哲学,二十岁即获得博士学位,二十七岁当上萨拉曼卡大学的希腊语和文学教授。
萨拉曼卡大学是欧洲历史最悠久的名校之一。1901年,年仅37岁的乌纳穆诺被任命为该校校长。1914年,由于参加政治活动,他被撤销校长职务。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写文章支持协约国,抨击西班牙君主制度,受到当局的迫害,被判六年监禁。1923年,他因抨击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的独裁政权而被流放到富恩特本图拉海岛,期满后他拒绝回西班牙而侨居法国,直到独裁政府倒台。1930年11月,乌纳穆诺返回马德里,成为举国欢迎的英雄。第二年,他回大学任教并被任命为萨拉曼卡大学终身校长。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他同情佛朗哥将军的叛乱,被撤销校长一职,佛朗哥进驻布尔戈斯后恢复了他的职位;1936年10月,他抗议叛军暴行,公开忏悔自己的政治立场,再次被剥夺职位,并被软禁在家。1936年的最后一天,乌纳穆诺逝世。
乌纳穆诺的文学创作起步较晚,他三十岁才开始写作,但著作甚丰,小说、诗歌、评论、戏剧乃至哲学都广有涉猎。尤其是他的小说,在文体上不拘一格,打破了幻想和现实的界限,常常使读者无所适从,以至于评论家们不得不调整自己对于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认识,以适用于乌纳穆纳的小说。在小说观念和创作上,乌纳穆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新家和先锋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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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雾》中,乌纳穆诺借助维克多之口,指出了一种被称为“Nivola”的文体,它是由乌纳穆诺自造的由Niebla (雾)和Novela(小说)两个词拼合而成的,借以说明小说在日常生活的雾境中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上的真实。《迷雾》的组成十分有趣,开篇是由小说中的人物维克多·戈蒂写的序言,他声称是作者也是小说主人公奥古斯托的朋友,在其中谈到了乌纳穆诺的种种想法。接着,作者又亲自现身写了一篇后序,来反驳维克多的序言,称他暴露了自己的想法,并威胁要像对待他的朋友奥古斯托那样让他死去。第三部分是作者的自序,介绍了小说《迷雾》的出版史和写作中的想法。而这篇自序,则是1935年小说再版时加进去的。第四部分似乎才是小说的正式开始,主人公出场。而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则由他的狗在思想中为死去的主人念的悼词,它也随之死去。小说的结句是奥古斯托的仆人多明戈所说:“以后人们会说,痛苦是杀不死人的。”这句话,正好回应了乌纳穆纳的存在主义哲学。
评论者将《迷雾》称为一部悲喜剧小说,原因大概是,奥古斯托虽然自杀身死,但他到底还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了自我的寻找与确认。而他死去之前,竟然找到作者乌纳穆诺,请求他不要让他死去,“我想活着,我愿意成为我”。当他的愿望不能实现,他诅咒似的说:“您创造了我,再让我死!您也会死的!”在痛苦之中,奥古斯托以暴饮暴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场争论和无厘头般的死法,也就是作品的这种游戏性质,减轻了读者心中的悲剧感。我认为,乌纳穆诺写作这部小说的目的,也不是要描写一个悲剧,而是要探讨经由痛苦和悲戚所带来的存在之思。
尽管在当时很多人对他的小说产生质疑,然而乌纳穆诺还是为自己赢得了后世的声名。在1979年出版的《西班牙与西班牙美洲文学通史》中,有如下的表述:“难道乌纳穆诺不是小说家吗?恰恰相反,我们认为《战争中的和平》《迷雾》《殉道者曼努埃尔·布埃诺》和《图拉姨妈》都是杰出的小说……其特殊的表现技巧和作者关于小说的概念是无懈可击的。”由于对现代文学的不懈探索和巨大成就,他的名字常常和皮兰德娄、纪德、黑塞等列在一起,并影响了菲茨杰拉德、亨利·米勒和萨特等诸多作家。
多年之后,乌纳穆诺的文学后辈,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写出了短篇小说《圆形废墟》,一位魔术师在梦中创造了一个少年,并将他视为儿子,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也是别人在梦中创造出来的。这篇小说的构思,很难说不是受到了乌纳穆诺的影响。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的再版序言中,博氏提到他曾经将模仿乌纳穆诺作为自己的目标之一。
评价
乌纳穆诺是感觉形而上学的绝无仅有的西班牙人;因为这一点,也因为他的其他感性,他是个大作家。
——博尔赫斯
(阿根廷诗人、作家)
乌纳穆诺多么伟大啊!真博学!真有创造力!西班牙第一人。不管从哪里打开一扇门,乌纳穆诺就(探着身体和脑袋)从中出来,而且人们马上就可以看到:是那个西班牙人,西班牙第一人。他创造一切,知晓一切,因为他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土地上。脑中充满光明。
——洛尔迦
(西班牙诗人)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是西班牙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其丰富而杰出的文学创作在西班牙文学史上占有不朽的篇章。
——朱景冬
(中国学者、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