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华

  闷热的午后，把自己安顿在一个舒适的地方，很快就是瞌睡虫统治的世界了。刚刚闭上眼睛，远处陆续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哨音，间或夹杂着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透过窗看出去，雨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两个小孩儿站在对面大开的楼洞里，男孩胸前挂着一个口哨，吹一下，喊：淋雨！两孩儿一起冲进雨中，停一下，又冲回来，开心地笑。

  隔着雨点织成的帷幔，又一个小女孩渐渐清晰了起来。那是故乡的河，她站在河中的青石板上，薄薄的溪水静静地流过脚底，她跳一下，啪，水花四溅，笑声飞扬。

  暮色四合。岸上的园子里，父亲在种萝卜。他用镢头一下一下把土块击碎，碾细，修成一道道笔直的畦，再把黑黑的种子小心地撒进垅上，然后提了水桶到河里打水。他看到水花中的女孩儿，笑了一下，又眉毛一蹙：嗨，你把衣服弄湿了。

  你把衣服弄湿了。再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是冬日。父亲供职的学校后面，有个施工遗留下来的池塘，水面上结了冰，常常有淘气的学生趁课间到冰面上玩陀螺。有一天，上课的铃声敲响，冰上的孩子们一个个弹跳着，蹦到岸上，朝着教室猛冲。而我，却惊奇地发现，冰面上有一个被仓促中遗落的陀螺。我决意取回来。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身体再慢慢地向前挪，岂料，脚下一滑，一个跟头，冰缝在身下骤然裂开，我啊地一声尖叫。一个奔跑中的学生回头看见我，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我的棉袄后襟，把我拽了上来。

  裤子湿了，冷得打颤，却担心挨训不敢回家，躲在院墙拐角一边晒太阳。父亲从校园里出来，他走着走着，突然回头。看见我，站住，招手：回家了。我马上忘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躲藏和恐惧，朝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奔去。他看着我，眉毛一蹙：嗨，你把衣服弄湿了。

  昨日，是父亲的 83大寿。我们兄妹相约在他的身边团团围坐，七盘八碗之后，服务员送上一盘绿油油的萝卜苗，大家不约而同说起那个三角形的园子。一阵嘻笑，才发现，记忆中每个人的园子原来如此不同。只有父亲说：什么？什么园子？……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园子，正像他不记得曾经走过的那些村庄，那些庄稼和一些人和事。他把一切留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在时间的切片机下，我们都成了一个个走来走去的影子，相遇，相切，又分开……

  我终于睡着了。梦中，我回到了父亲那个三角形的园子，秋风轻拂，晚霞火红，我和父亲在金色的余晖里拔萝卜。那真是一个大得出奇的青萝卜，我兴奋地举起来，喊父亲来看，却大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正着急间，感觉有人推了我一下，接着一个声音切换进来：妈妈，我要上课了，雨伞在哪儿？

  我迷迷糊糊抬起手，向房间的某个角落一指。然后，听见房门啪一声，睁开眼，透过窗，我看见，那个背着双肩包的小姑娘，在细雨霏霏中一蹦一跳越走越远。30年前，当我满怀豪情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山时，有双眼睛是不是也曾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