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指向的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令人“腐败”也令人“奋发”的“欲望”
《零度诱惑》,是反腐小说吗?似乎是的。可是,小说指向的却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令人“腐败”也令人“奋发”的“欲望”。那个历史的杠杆。
那么,是情爱或者欲情小说?“零度诱惑”却巧妙地拒绝了“诱惑”,留下了“零度”;可是,拒绝之中包含着更大的引诱,在那些议论中,似乎“诱惑”的力量反而由此更为深挚。
小说中,让我时常不安的,还是那些“议论风生”,带着某种特殊的执拗,探寻和追根究底的欲求,在某个时刻突如其来地出现,却又迅捷消解于叙事,消解于精微的细节,消解于……让人心动神摇的“诱惑”中!
最重要的是,作者的野心,隐藏在那种往往被抛弃的一种所谓宏大叙事的欲望里,那就是,试图从那些主宰生死的“诱惑”中,捕捉到某种“时代精神”,亦即以自己的小说抓住这个时代的灵魂。这种诱惑,《金瓶梅》的作者或许并未放在意中,他探讨的是另外的东西;时下的许多作家,则更愿意回避。“时代精神”,这个黑格尔的词汇,包含的内容似乎超出了当前小说乃至文学、哲学的心胸,我们只能在时代浪潮里随波浮沉。
可是,《零度诱惑》的作者不大甘心。这部小说看起来是以欲望的深度刻画为核心,实质却充满了融化为感受的哲学思考。这使得小说颇为奇妙地掺杂了多种文本,这些文本中,许多时候,都飘荡着法兰西才子们的身影——当然,有时不只是身影,甚至直接现身。那种机智而富于感性体验的写作,恰如罗兰·巴特所言,写作使知识成为欢乐;何止知识,在作者笔下,一切都被融化在一种具有情性乃至灵性的河流中,时而让我们顺流而下,时而让我们沉潜阻隔。那些智性的思索,却在感性的甚至是充满欲情的氛围中,兜头浇下一滴“零度”的“思想”,这个“神”的“一滴”,与叙写之间形成了复杂的关系:有时似乎是“劝百讽一”,有时却是陡然一惊!这就形成了小说独特的风致。
尤嘉霓的意识,陈逸山的意识,在小说中都带着强烈的自反性。传统小说中很少存在的对自我与他人的意识、行为反复思量,自觉地咀嚼、叩问乃至考问,这使得小说的阅读快感产生了不同以往的特质:感受尚未定格,迅疾地为缠绕着的思绪裹挟,如此,“诱惑”这样的话题也成为思想的对象,让人不敢轻易地飞蛾扑火,却又最终还是要燃尽其中。正是在面对欲望或实现欲望过程中的犹豫之间,展示出一种“慢”的魅力,“思”的精神。小说主人公有时似乎成为作者的化身——男女主人公皆然——“替”作者思考;传统小说也往往如此,钱锺书的隽语刻薄话在《围城》里是通过方鸿渐来说的。但在这部小说中,我们感到了一种特殊的现代感乃至后现代感,那就是如万花筒般缤纷错杂的思绪,建立起一种看似透彻、却带来更深迷惘的意识。
当今小说,面对的是电子传播的“事情”的泛滥,使得“故事”“讲故事”都失去了原初的力量。在“故事”的“里面”,加入不同的质素,成为小说艺术重新活下去的契机。《零度诱惑》则是以小说家的感受融入哲思,并将这种思索融于自己的艺术结构、艺术形象乃至艺术思维中,不迷恋传统小说所谓的心理描写,而是进入故事的深度耕耘,在情节、细节的“飞地”,做一种特别的哲学“暂停”,扩充“暂停”带来类似“余音”的艺术效应。
还有更高的追求么?我以为,作者潜藏的“野心”,或许也是小说艺术的永恒目标,那就是在时代诱惑中考问时代精神。这部小说中那些如繁花般招展的警句隽语,或许代表着一种面对虚无的思想努力,可是我们更应看到,在这种努力的背后,那永不屈服的把握时代的艺术灵魂。骆冬青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