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学者止庵日前来到南京讲张爱玲的《半生缘》。他说,除了上海和香港以外,张爱玲唯一认真描写过的城市就是南京,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篇研究文章从《半生缘》入手来讲张爱玲与南京的关系。
文学研究中类似这样的空白之处还有很多。而止庵这些年,无论是校订《小团圆》、主编《张爱玲全集》、写《周作人传》,还是研究老子和庄子,都是乘了这点“可乘之机”。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文 徐洋/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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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医出身的止庵,是在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后,才回归书斋重新做起了文章。
止庵的父亲是诗人沙鸥,母亲林薇出身名门,后投身革命,双双经历了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他们这辈人都不希望子女从文。止庵遵从父母意愿,放弃文学转而学医。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当了两年口腔医生,接着转行干了五年记者,然后又到外企做了十几年,这段经历虽然无趣,却奠定了他日后可以专心读书的经济基础。
因为是半路出家,止庵发言谨慎,“要么就不说话,要么就是把自己变成内行再说话”,就像这次来南京讲张爱玲的《半生缘》,他还是把这部小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又因为是学医出身,他在文史研究方面不会因袭既有的成见,反而在积弊重重的体制性研究之外另辟了一条新路。
2009年,内地出版《小团圆》,他是校订者,原稿复印件中遗漏了一个字,他给补了出来。他写的《周作人传》,也在同年出版,此书“容有空白,却无造作”,明显有别于国内其他周氏研究者所作的传记,出版不久就重印了两次。
以《周作人传》为例,动笔前,他校订、整理周作人的著、译作品近800万字。对传主的研究现状,他了然于胸。在搜集材料的过程中,单是周作人从未发表过的著作,经由他发现并出版的就有两部,共计几十万字。
用止庵自己话讲,两本书的来历都特别容易,可就是没人去做。一部《近代欧洲文学史》,是北大印的一个讲义,一直在国图搁着,后来国图把所有资料上网,止庵上去查周作人,发现其中有一本《近代欧洲文学史》,再托周家人去查,拿到复印件后一看,果然从来没有出版过,“以前他那个文学史讲到18世纪,这是讲19世纪,正好接得上。出了书之后,还有人说,这不就是从前那个《欧洲文学史》嘛。我说你看了没有?都不看。”还有一部1937-1938年翻译的《希腊神话》,过去以为早已失传,可止庵多方查找后发现,370页的译稿,就在社科院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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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止庵倒体会到学医的一点好处了,那就是重视实证和逻辑,看得出不科学的地方。
写《周作人传》的时候,止庵看到一本书中说,周作人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还写文章,写文章肯定为了发表,发表肯定为了挣钱,觉得这事儿很悲哀。但止庵发现,抗战到了后期,因为政治原因和纸张供应不足,沦陷区的报纸从1944年下半年开始就陆续关张,周作人自己编的杂志也停了,此时已无处发表文章,还怎么拿稿费呢?于是,止庵在《周作人传》中写下了这样一句不起眼的话:“周作人继续写作,虽已无从刊布”。 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却足见止庵的认真和较劲儿。
“我们脑子里太多的‘理所当然’‘众所周知’,或者‘不言自明’‘想必如此’,这些都是不讲理的词,你细细想的话,全都有问题。前者是将既定的前提和盘接受,后者是将自己的前提加之于人,都忽略了对具体事实的推究,也放弃了自己的思考。”
关于义和团运动的研究,也是如此。主流史学界向来关注“实事”——“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鬼子闹中原”才是实的,说明这是一场反帝爱国运动,至于“神助拳”这种空话假话,没人去关心,因为觉得不重要。但止庵认为,没有“神助拳”哪有义和团?
在查阅了700多万字的原始材料后,止庵从中摘出十多万字,在此基础上写出了《神拳考》这样一部被誉为别样“人类愿望史”的著作。它探讨的是,在特定历史背景下,人的愿望是如何被极端化地集体性付诸现实。“假话、空话、大话和我们不能懂的话”,其各种运用及产生渊源的文化本质成了止庵的研究所指。
无论是《周作人传》,还是《神拳考》,止庵都认为自己是乘了一点“可乘之机”:“现代文学研究,本来没我什么事,我只是一个读者,但我觉得确实有很多空白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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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界看来,止庵是著名的张爱玲研究者,可他自己却不认同这个身份, “只是大大小小地解决过一些琐碎的问题。比如台湾出《重访边城》,我重新校对一遍,把认不出来的字全认出来了,还有段落不对的,也重新校过来排好了。类似这些东西还是有点小意义。”
尽管目前“张学”已成显学,可研究空白依然很多。“除了上海和香港,张爱玲唯一认真地描写过的一个城市就是南京。她在《半生缘》里面写到清凉山、玄武湖,写在玄武湖边上看城墙,感受到南京的美;写南京冬天的寒冷,比上海还冷;写结婚时去什么饭馆吃饭,送什么南京特色的礼,这些都很详细。她对南京的这些感受一定不是二手的,一定是来过好多次才会有。”但张爱玲到南京来的事,《小团圆》里没写,《今生今世》里也没说,只有胡兰成侄子的一个同学写过一篇文章,说他去胡兰成家里见过张爱玲,他们正在打网球。张爱玲因何对南京如此熟悉?借着这次来南京,他想讲一讲这部作品,也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
止庵身份很多,作家、学者、编书人,还曾做过医生和记者。可他最看重的,还是“读书人”这个身份。“书读多了,我知道好坏,你蒙不了我。读书这方面我成了一个专家,是太可笑的一件事。”他说,读书本应如吃饭、刷牙一样正常,可现在,读书成了一件好事儿、一种技能和特长,甚至一个职业,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
因读书而出名的止庵,也是出版社最爱邀请的“荐书人”,出了新书总喜欢找他来“站台”、说上几句,这些年他拒绝的活动远比参加的活动多。他挑选的标准是: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想读,或想重读,不想读的书就不去参加这书的活动。也有人出书请他写序、写书评,他没答应,为这事得罪过人,“我不想写没有意义的文章,写文章对我来讲不是一个很容易的事儿。写完之后还是希望它长久一点。”他说,“最怕就是你还活着呢,作品已经死掉了,今年写明年就死了。”
对话
只有读书这事
应该势利
读品:您最为推崇的中国作家有三个,鲁迅、张爱玲和周作人,为什么?
止庵:我有兴趣的是两块:一是先秦哲学,我写过老子和庄子;一是现代文学这部分,茅盾、巴金、老舍几乎全部的作品,我都读过。读书这事,我觉得就跟金字塔一样,研究者如果老在根基转悠,可能一辈子白费,要研究就研究最好的。我是1984年开始读张爱玲,1986年才读周作人,鲁迅读得比较早,经过一番比较,这三个人在我的现代文学观里,是在金字塔尖儿上的。
我觉得待人不能太势利眼,不能见着富人就点头哈腰,见着穷人就特别横,这不行。但是只有一件事人可以势利眼,就是读书这件事,因为什么呢?因为读书是你自己的事儿,你凭什么读那些坏书啊?你应该读那最好的,这应该势利。
读品:这三个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的精神特质?
止庵:真正做到决绝的作家,是鲁迅和张爱玲。现在的小说家偏温情,到了悬崖边上就转回来了,坏人如何坏、好人如何好,都可以写,但是没有坏人也没有坏事的悲剧怎么写?那种绝望、那种没有任何原因的悲剧,你想得到吗?你想到了你敢这么写吗?你看张爱玲的小说改编以后,无论是李安还是许鞍华,都是比张爱玲的立场往回退。张爱玲是写得特别决绝,义无反顾的。咱们现在作家太不决绝了。周作人在散文美学上有一个特别重大的贡献,这个贡献怎么评价都不为过。只有到他这里,才真正地解决了“写作的非对象化”问题。写作不是讲演,不是为了让别人接受,而是应该像说话和交谈一样。
读品:您说自己看书过程中发现了很多的空白之处,也发现了很多漏洞。
止庵:举个例子,很多人写过回忆录,他是拿别人的回忆录摘到自己的回忆录里面去,然后再补一段话就算是一段新的回忆了。比如《鲁迅全集》出版以后,好多人看了《鲁迅日记》,写跟鲁迅见面的回忆文章把鲁迅日记里面的话挪到他自己的书里面,算是鲁迅跟他说的。我还见过有人写鲁迅跟丰子恺见面,鲁迅怎么说,丰子恺怎么说,鲁迅说的话全是鲁迅文章里的,丰子恺说的话全是丰子恺文章里的,两人见面,你背你的书,我背我的书,哪有这种事儿啊?这样的回忆录你信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