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纳德·里奇的那本《小津》里,他说小津安二郎和莫兰迪很像。
里奇这句话,让我久久陷入深思。的确,小津的电影里,总是使用类似的片名——《早春》《秋日和》,同类的家庭题材、几张老面孔的演员(片中角色名也常常雷同),连情节素材、构图也大同小异。而他对此的回应是:“我是个开豆腐店的,只会做豆腐。做豆腐的人去做炸猪排,不可能好吃。”——这句话鲜明地宣言了他的艺术立场,以至于被选作他散文集的书名(《我是个开豆腐店的,我只会做豆腐》)。豆腐是一种味道清淡却耐咀嚼的日常食材,但小津的立意是,平淡不是无味。许多人把电影当成对日常生活的逃离,而小津是调动官能,恢复了对“生活之味”的嗅觉,更深邃地认知生活。
莫兰迪亦如此,他画了一辈子的瓶瓶罐罐——花瓶、油瓶、厨房用具、海螺,他的一千四百多张画的主角,几乎都是这些。他通过静观,获得了广阔的心理空间。如同加斯东·巴士拉所说:“一片真正有人居住过的安静树叶,一个在最谦卑的视线中捕捉到的安静眼神,它们是广阔的进行者,这些形象使世界变大,使夏天变大,在这些时刻,诗歌散布着平静之波,广阔性被静观放大,静观的态度是一种如此重要的人性价值。”
二人相似之处是,某种悖论式雄心,回避宏大主题,重复简单元素。小津一直被批评为缺乏大视角,没有社会敏感度。二人都没有结婚,小津一直由母亲照顾生活,而莫兰迪则和他三个单身的妹妹住在一幢山居小屋里。有人千里迢迢坐火车,再爬十里山路,去莫兰迪的故居——非常简朴的石头房子,三扇狭长的窗子,窗外是在莫兰迪画中常见的景色:几棵树,枯草覆盖的山坡。
我找到一张他故居的照片,拍的是冬日境况,积雪压在枝丫上,地上却有几朵顶雪的花萼。室内反倒像车间,稀稀落落地摆放着几件家具:半身高的书架,积满灰尘的画架,窄窄的禁欲味道的小床,四周全是画画用的道具。莫兰迪身处艺术中心的意大利,却仅在年轻时出游过几次,其余时间都蜗居在巷陌深处,或山顶小镇,每天走着同一条路去美术学院教学。不在画室时,莫兰迪就去散步,或者背着颜料去野外写生,往往一大早就出去,为了写生,在树丛里,他等待一天中最好的光线,之后回家画画。大隐隐于瓶瓶罐罐,隐于心。
很有趣的是,莫兰迪的画室不让别人进去。妹妹进去给他打扫,他很生气,不让擦掉画室的灰尘,他认为把灰尘擦掉会改变光线。小妹玛利亚·特蕾莎在一篇文章中说,莫兰迪不想让任何人碰这些东西,就像画家贾科梅蒂甚至对工作室玻璃的灰尘也充满敬意。灰尘见证了时光的来路,也掩盖了材质,模糊了物品的贵贱、出身、世俗和市场价格意义上的价值,使它们更能体现真实的存在,也利于构造墙壁和书桌面的空间关系。
莫兰迪所画的静物是从市场买来的,他总是提前一天去买好它们,反复地调整摆放位置,沿着器物底部画出线条,留下标记。时间长了,桌子上留下道道痕迹。莫兰迪晚年的画,比早年的要明亮,部分原因是晚年的山居屋子比早年的房子采光好,可见他对光线的诚实。但是莫兰迪并不致力于精确地勾画光影效果,而是淡化这些,静物只是道具,通过它们,再忘掉它们,达到物我幽冥的心灵禅境。
莫兰迪的晚期作品中,空白面已经达到画面的二分之一,环抱着“物”的“空”,其实才是他想描绘的。而在小津电影中,当他认为远景是最适合的表现方式时,在呈现这个远景镜头之前,他常常用特写镜头,这个特写不承载意义,只是一个疏笔淡描,为了凸显之后的那个远景镜头。就像莫兰迪的静物,反凸出它们周围的负空间。相形之下,那种精确摄取物像的高仿真绘画,类似于游客拍照,占有景色,达到“到此一游”的效果,而偏离了艺术的本意:与自己及他人心灵的沟通。莫兰迪的画就是视觉的山水诗和古琴曲,意在画外。
为什么爱他?他是第一个让我从视觉维度体味静的西方画家。我是个文字工作者,天生就有一根发达的文字神经,这根神经最后演化成导航仪,在我的注意力前方,已经布局了我的关注点和方向。而莫兰迪使我逃逸出来。只要凝望着他的画,仅仅看着那些色块和线条,清凉的静意自生。那些参差幽微的灰,成了我的精神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