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萍
万木复苏之际,左边这棵榆树早已枝繁叶茂、芬芳吐翠,可右边这棵树却仍悄无声息,任凭桃花红,梨花开,杏花落,突兀一旁静默不语,光秃秃的枝丫刚劲有力刺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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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南京军区机关大礼堂前,两旁如哨兵般伫立着两棵葱茏茂盛的榆树,是大礼堂竣工时栽种的,至今树龄已超88岁了。
这两棵年代久远的老榆树,左边的这棵树要比右边这棵树提前长叶子。每年清明时节,万木复苏之际,左边这棵榆树早已枝繁叶茂、芬芳吐翠,可右边这棵树却仍悄无声息,任凭桃花红,梨花开,杏花落,突兀一旁静默不语,光秃秃的枝丫刚劲有力地刺向天空,在院子里显得十分扎眼。路过树下的人不知详情,还以为这棵榆树枯死了呢!
清明过后,谷雨来了,一声惊雷在风雨中炸响,右边这棵榆树陡然缓过来了,在静寂无声的深夜,抑或是充满希望的黎明,枝头悄然绽放出了嫩绿的叶芽,不几天便绿意浓浓,整棵树霎时便生机勃勃、气象一新。仅以2016年为例,左边的榆树3月28日就长出新鲜的绿叶,而右边这棵榆树整整推迟一个月,才缓过神来,姗姗冒出叶芽。
相邻的两棵榆树,享受同样的阳光,吸收相同的养分,经历类似的风雨,为何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呢?有人猜测可能这榆树也分雌雄,等着另一棵授粉什么的;也有人说或许是品种不同,自然长叶开花前后有差异。
为破解这一现象,有人特意请园林专家对这两棵榆树进行过鉴定,可最后仍无什么结论。于是,有人将这一疑问请教当年接管这个院子的老首长,他沉默许久笑笑说:莫非这树也通人性,表达一种情感吧。或许一语道破玄机,因为这可不是两棵普通的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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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巍巍钟山脚下、玄武湖畔的这个机关大院,有着一部厚重的历史。明朝时这里就曾驻过军,清朝在这院子里兴办过陆军学校。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将早先在广州创办3年的黄埔军校改为预科,将学校迁进这个古树林立、历史悠久的院子里,命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今天院子南门外的黄埔路的命名就由此而来。学校的占地范围南到中山东路,西通逸仙桥,东接中山门,北达太平门,主要建筑就是位于院子中央的大礼堂,主体3层,立面呈3段式布置,入口处有八根爱奥尼式的古典柱子。这两棵榆树就分别立在柱子前面,那时见证了一茬茬新老学员进出大礼堂,见证了学校的盛大活动和阅兵式。这里曾是院子里最为热闹、最为令人注目的地方。
礼堂建成8年后,神州大地起狼烟,侵略者的枪炮声打破了这个院子往日的宁静,日军的炮弹肆无忌惮地落在院子里。不几天,大礼堂前便弹坑遍地、满目疮痍。其时这两棵榆树见证了中国军人的血性虎气,院子里的年轻学员奉命出征,在榆树下喝完壮行酒后,将碗摔了一地,奋不顾身地冲出了院子,冲上了血与火的前线……
历史永远记住这天——1937年12月13日;历史也将永远记住这一刻——上午9时,六朝古都南京城门破了,在古都屹立六百年的高大城墙上,四处是弹孔和侵略者战刀的划痕。雨花带血,秦淮呜咽。两棵榆树见证了屈辱,见证了疯狂的杀戮,见证了古都最黑暗的日子。礼堂前成了杀人竞技场,榆树下的尸体堆成小山,天空被硝烟遮蔽,空气中弥漫浓浓的血腥味,连榆树的树干上也弹痕累累,溅满无数同胞的鲜血。树下的水泥地面染成深红色,操场周围的排水沟里流淌着鲜红的血水……
青山落泪,江河同悲。这段血腥的历史是现代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也在这里打了个结,是每个中国人都不该遗忘的耻辱,是中国人永远的痛。
当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两棵榆树常常往下滴水,即便是晴天也一样,院子里的人都说,那是树的眼泪,这是在为死难的同胞落泪,为国殇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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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0日凌晨,日本天皇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决定无条件投降。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选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大礼堂举行。历史选择了这里,这两棵榆树当年近距离地见证了日军投降的真实场面。
受降仪式选定在1945年9月9日9时,正好“三九良辰”。当天,从南京黄埔路路口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礼堂门前,每隔50米就竖立着一根漆成蓝白红三色条纹的旗杆,上悬联合国旗。旗杆边上,并排站着因受降需要而临时空降到此的新6军武装士兵和宪兵,他们头戴钢盔,身穿哔叽呢服,戴着白色手套,手持冲锋枪,威武挺立。黄埔路路口还矗立着一座用松柏扎成的高大牌楼,上面缀着“胜利和平”4个金色大字。受降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大礼堂正门上,悬挂着中苏美英的国旗。正门上方的塔楼上嵌着一个巨大的红色“V”字以示胜利之意,下面悬挂着一块红布横幅,上面贴着“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典礼会场”14个金字。正门和其他出入口,均有新6军战士和宪兵守卫,戒备森严。
8时58分,受降仪式开始了。这两棵榆树近距离地见证了受降仪式全过程。日本投降代表、驻华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及小林浅三郎等7人,从两棵榆树中间穿过,自大礼堂正门步入会场。日军军官们也全都低着脑袋,目光呆滞地任中外记者拍照。冈村宁次当时戴着眼镜,深深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受降席居中坐的是时任战区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左为海军上将陈绍宽、空军上将张廷孟,右为陆军二级上将顾祝同、陆军中将萧毅肃。参加受降仪式的还有盟军将领美军麦克鲁中将、柏德勒少将,英军海斯中将等。
受降仪式仅用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内,冈村宁次取笔蘸墨,写上自己的名字,并从上衣口袋内取出印章,盖于名下。因为紧张惶恐,冈村宁次的印章盖歪了,不由面露难色,又无可奈何。随后他起身肃立向何应钦深鞠一躬,骄横跋扈的日本侵略军在这一刻终于再次低下了头颅。
随后,何应钦向全国及全世界发表广播讲话,宣布南京受降仪式顺利完成。他说:“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义的一个日子,这是8年抗战艰苦奋斗的结束,东亚及世界人类和平与繁荣亦从此升一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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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解放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由解放军接管,大礼堂改为华东军事政治大学大礼堂。1950年底,华东军事政治大学撤销,创立南京军事学院,成为学院大礼堂。1969年,南京军事学院建制撤销,南京军区机关搬迁至大院办公,礼堂也就成了南京军区机关大礼堂。
2005年4月,由于大礼堂年久失修,军区按照“原貌不变、修旧如故、新旧协调、保证质量、满足功能”的原则,对这座民国老礼堂进行了保护性修缮,重新修缮两侧小亭,复建中部大钟楼。经过近3年的改造施工,大礼堂成了南京军区军史馆序厅部分,里面利用蜡像复原了当年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场景。大礼堂是国家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地方园林部门和部队对大礼堂前这两棵榆树也进行了重点保护,挂牌编了号,对树干上的枯洞全部进行了修补,还分别在树下加了铁柱作为支撑,以防其倾倒。
今天,我站在这幢中西合璧的建筑前面,徘徊在这两棵古榆树下,早已不见日军受降时庄严,不闻扬眉吐气的宣告声。然而,作为一个炎黄子孙,作为驻守在这个院子里的中国军人,我忽觉心中的伤痛并没有消失,也不能消失。这两棵老树就像两个饱经沧桑的古稀老人,左边的早已从悲伤中走出来,目睹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年年因时吐绿开花;而右边的因当年悲伤过度,一直未从伤感中走出,以至年年忘了季节,延迟了长叶和花期。
久久伫立在这两棵榆树下,我不禁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