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风华

  2012年5月15日，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四主将之一卡洛斯·富恩特斯因病在墨西哥城的一家医院辞世，离开了他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参与构建的这个世界上“最明净的地区”。他的离世震动了整个墨西哥文化界，多个官方和民间组织、电视媒体、网站都以大篇幅整版推出专题，痛悼这位民族的心灵导师。墨西哥政府表示，富恩特斯的逝世是“整个国家的巨大损失”。这是他应得的。自塞万提斯之后，是富恩特斯第一个填补了西班牙语文学在长篇小说上留下的空白。而这段空白期，竟然有八个世纪之久。

  富恩特斯1928年11月生于巴拿马城，他的父亲是一名墨西哥外交官。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随父亲辗转各国，从小受到多个国家、不同文化的熏陶，这使他在审视墨西哥这片古老的土地时具有广阔的国际视野和历史深度。

  富恩特斯很早就表现出过人的写作天赋，他七岁开始写作，十二岁就在大学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进入大学后，他很快成为驰名校园的学生作家。1954年，富恩特斯出版了他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戴假面具的日子》，第一次对不朽的墨西哥古老神话表现出崇敬之情，试图以文学形式再现祖国的古老文化。收入其中的《查科·莫尔》被视为富恩特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雏形。它描述了雨神查科·莫尔的故事：从市场上买来的泥塑竟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神，反而将主人逼出家门，客死异乡。

  1958年，年仅三十岁的富恩特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成名作《最明净的地区》，作品展现了现代墨西哥各个方面的社会生活及1910年资产阶级革命后四十年间的社会面貌，被认为是“现代墨西哥的总结”。从这部作品开始，富恩特斯开始把发生在不同时间和地点的事件穿插起来，组成一幅和谐完美的画面，并运用独白的形式来表达人物的思想及对往事的追忆，这种展现人物的生平与内心经历的做法，将在他的下一部杰作中得到更加娴熟的运用。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开端，确立了这位比科塔萨尔小14岁，比马尔克斯还要小1岁的作家，成为其后被称为20世纪下半叶最主要的文学现象的拉美文学爆炸的引领者、核心和“催化因素”。

  1962年，富恩特斯出版了他的代表作《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这部长篇小说使他的声誉达到了顶峰，享誉国际文坛。小说以主人公，71岁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在病榻上的临终回忆为主线，叙述了他从一个贫苦孤儿成为革命军官，后又打入政商界，变为亿万富翁的坎坷经历及其堕落的一生，展现了墨西哥社会自大革命以来的风云变幻。小说的引语中引用了蒙田《散文》中的一句话：预先思考死亡，就是预先思考自由。

  作为一个优秀的文体家，富恩特斯从不愿意重复自己，哪怕已经取得的成功。1991年接受采访时，富恩特斯说：“生活、自由、艺术，都不过是冒险，赢得带引号的成就的想法，满足于这种成就并重复它，使我感到恐惧。”因此，在这部作品中为了清楚地表达自己对于时间、对于墨西哥的思考，他沿着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威廉·福克纳关于时间的伟大尝试又往前走了一步：全书按时间分为十二个部分，但这十二个时刻却并非按线性时间来进行排列，而是相互穿插，颠来倒去，看上去似乎杂乱无章，前后不一。富恩特斯对阅读者提出了相当苛刻的要求，只有那些对文学和艺术有着深刻认知和执著追求的读者才能全身心地投入阅读之中。

  富恩特斯通过作品表达了对墨西哥的悲观和失望，在小说中，克罗斯似乎只不过是在重复他岳父的命运：都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也都在面临着在死后资产旁落。这也许就是当时墨西哥的命运缩影和象征，循环往复，却没有希望和光明可言。富恩特斯试图去根除国家的根本弊端，却只能用一个批评家和悲观主义者的方式。墨西哥，永远是富恩特斯的主题。他宣称：“墨西哥城是我的伟大杜撰，不管它和我的想象相似与否。”这与富恩特斯的一贯思想是一致的。在富恩特斯看来，是小说创造了一种并不存在的生活——一种与现实平行对应的生活。正如今天，如果没有富恩特斯的小说，我们该如何认识墨西哥这片神奇的土地？如果没有阿尔特米奥·克罗斯，我们又怎么理解大革命究竟给墨西哥带来了什么？这正是文学的力量——作家的力量，这正是文学书写和创造历史的最好证明。

  构成小说的十二个章节，其每一章节又都由三部分组成，同时这三部分分别对应了三种人称：他、我、你。第一部分是清晰客观的叙述；第二部分是主人公病中自述，时断时续，充满折磨和痛苦；第三部分则仿佛来自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的评价——更确切地说，似乎来自一个接受主人公忏悔的牧师的安抚。过去与现在，就这样天衣无缝地在第三者的评判中合为一体，集中到对于克罗斯的生命与命运的认定与关注中。

  《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获得巨大成功，得到了拉美文坛的普遍好评，认为这是一部“最为全面、最为完美、成就最为显著的小说”。它出版于1962年，与1963年出版的《跳房子》（胡里奥·科塔萨尔著）、《城市与狗》（巴尔加斯·略萨著）、1967年出版的《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著），并称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四部里程碑小说。1962年，被评论者认定为拉美文学爆炸的开始年。

  富恩特斯不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还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文论家，他的评论集《勇敢的新大陆》对西班牙美洲文化的交融进行了反思，并对拉美当代主要作家如卡彭铁尔、马尔克斯、科塔萨尔、莱塞玛等的作品进行了分析和评价。评论集《小说的地域》则进一步评述了博尔赫斯、胡安·戈伊蒂索洛等西语作家的作品。在富恩特斯看来，长篇小说是一种表现现代事物的体裁，因为它鼓吹的是一种永远不能实现的未来，始终是一种诺言，但它却反向肯定现在的价值和瞬间的贡献——这就是文学的功用。在写作中，他拒绝重复已有的经验和被一部成功了的小说所证明了的修辞学，甘冒失败的风险去进行新的尝试。不独于此，他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通过种种现实的途径帮助那些墨西哥及拉丁美洲的年轻作家，为拉美文学的崛起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在秘鲁诗人巴列霍的描述中，“作为一位扎根于墨西哥美妙神话的世界性小说家，他满腹经纶、学识渊博、品德高尚，说着三种语言，昂首阔步地遨游于半个世界；口才令人陶醉，笑容自然亲切，举止日益潇洒。”

  由于作品的国际性影响，富恩特斯被称为“墨西哥语言的外交官”。因其杰出的文学成就，富恩特斯囊括了西班牙简明丛书文学奖，委内瑞拉加列戈斯奖，墨西哥雷耶斯奖，西班牙塞万提斯奖，尼加拉瓜总统授予的鲁文·达里奥文化独立勋章，西班牙梅嫩德斯·佩拉约国际奖，智利优质勋章，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等西语世界和拉丁美洲的所有重要奖项，并多次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但2010年巴尔加斯·略萨的爆冷获奖，终使富恩特斯断绝了与诺奖的缘分。

  作家评价

  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们大家都在写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说：我写哥伦比亚的一章，富恩特斯写墨西哥的一章。

  陈众议

  富恩特斯是20世纪以来世界纯文学的标杆。

  米兰·昆德拉

  在阅读富恩特斯的作品时，我发觉自己在另一块风土迥异的大陆找到了知音。